陈麝月看着弟弟哭得这么凶猛,没敢再劝他回家,看着他吃饱了饭,替他扎了头发、拍拍身上的尘土,嘱咐两句依依不舍地走了。
望江楼再往东走,从龙隐桥过小东江,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江水在左,莽荒在右,顺着一条石路走下,烟雨重重。
过了栖霞寺,骆驼山附近,一处枯败倒塌的瓦房映入眼帘,周围种了许多淡黄色的菊花,细长而孱弱的花瓣有气无力地巴结着花心,稍有不慎便飘零在地,瓦房附近满是散落在地的花瓣,如同下了一场金雨。
小白钻进低矮的房门,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倒地,气的骂了一句,屋里登时响起一阵苍老的笑声。
“阿歌,竹苑里没生事吧?”老人躺在床上,陷进柔软的被褥里,生的很胖,头秃秃的,仅剩一圈稀发,满脸是晃悠悠、肥腻腻的rou,眼睛小而圆,眉毛像老鹰一样。
小白从床下抽出小凳子坐在他身边,“老爷子,没事。”
“没事就好,”老人叹了口气,“你很乖,又心善,我想将竹苑传给你,但想一想,那是累赘,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才给了黑皮。”
小白没接他的腔,他很讨厌这些金钱、产业的讨论,觉得俗气、卑鄙,他拿起床下一个秽臭的木盆,里面尽是便溺之物。
“我去倒了。”
老人点点头。
将盆中物倒进一条禅寺后面的臭水沟,又去河边冲洗干净,等他回到房中时,老人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恬淡均和,喉咙里响着一种很嘶哑的风声。
小白坐在床边待了一会,准备离去时老人又悠悠醒转。
“阿歌,为何不回家呢?”他问。
“那不是我家。”
“这世上千家万户,有几个愿意让你住、给你饭吃的人呢?你还小,不珍惜人家的情分,等大了、没有人这么对你时,你后悔也晚了。”
小白哼了一声,老人继续说:“阿歌有十七岁了没?”
“正月的生日”
“快十七岁了,”老人感慨,“我十七岁时,还是万历年间,那时候桂林城里论仪容——我与另两个少年合称右卫三公子,当时在刘仁正公的弟子秦元府上读书,有多少男男女女追求我?人人见赵公子出门,便往车里丢花束、糕点,拜访我府上之人络绎不绝,清谈整日,那时候真有意思,人都说赵公子要做了东晋时侯的卫玠,让这些好色之徒缠死了。
那是好时候啊,西边在打仗,东边却歌舞升平,广西布政使司月月举办酒席,据说十年下来吃了二十万两白银,文人墨客,到桂林来四处题字,我看中的,便与他有露水之情,徐弘祖去看七星岩时,住在我府上,送了我一幅字,我当时想要留他一夜,他却不好南风现在咱们西南不出名人物了,自从东林党起,这天底下就都是江东子弟的舞台,我听说——有个叫做吴昌时的,你可知道?”
“阿公,我什么都不知道。”小白老实说。
“听说他去年冬天在京师问斩了,”老人说,“崇祯十年左右,他中的进士,我当时去过京师,那时腿脚尚好,也没老的这么厉害见过那人一面,很年轻,黑黑瘦瘦,不比你这样白净,长得也难看,不过人家有才能,我当时还感慨,你说这江东数年来,怎么出了这么多才子?中了进士,将来前途真是无量,说不定能入阁拜相,谁知道他竟心肠如此狠毒,毒死了张溥,气的皇帝亲自打断了他的腿。”
“张溥是复社的大王么?”
“哈哈”老人摸摸小白的头,“我不说这些了,你听不懂,来前吃饭了么?”
“吃了,在望江楼吃的呢。”
“你自己么?”
“和我姐姐。”
“她整日抛头露面,怪可怜,”老人吐了一口痰,小白赶忙用秽盆接住,“你若不回家,就像我这样,虚耗了青春,最后连个孩子都没有,躺在无人知道的地方等死,人譬如一支点燃的蜡烛,自娘胎里出来时,便燃着,有如同青葱、漂漂亮亮、大火明亮的时候,但总是要越烧越短的,最后矮矮的,化成一坨,火光也渐渐熄灭,不知归处。”
“阿公,你还有我呢。”
“你很有良心,我一生遇到那么多人,同床共枕临死前眼里却只记得你这小家伙的脸,把他们都忘了,”老人道,“小东江旁勾阑里,《牡丹亭》演到那一场了?”
“我路过时,听见那句‘赏心乐事谁家院’。”小白回忆。
“还早,还早,”老人喃喃,“阿歌,大明要亡了,你知道么?这一场烟花、一展宴席,不知从何开始,一百余年了,秦淮河边的丝竹,京师白河上的画船,西安城里的箜篌,《牡丹亭》,《弁而钗》,《金瓶梅》,《女王后》等,你都听过么?丝弦讴哑,软软哝哝的,枕席间、梦醒间、良辰美景、山石流水——都要让刀剑劈碎了”
他说着说着,咳嗽了两声,小白也害怕起来,他不知道朝代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大顺、大西与关外蓄势待发的金人,只是冥冥中觉得,自己没办法再流连温暖的拥抱中,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