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熄灭
我只是后悔认识你。
在镇定剂的作用之下,康拉德很快睡着了。瓦lun蒂诺有两天没合过眼,这一时半会儿却也无法平复心情。
古登医生走了之后,他就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康拉德安静的睡脸,轻轻地抚着他的金发。
他知道康拉德一定难以接受真相,学生和工人们为了打倒特权、抹消阶级而上街,但他却利用贵族的特权强行中断了他的抗争。
可即使不是今天,日后康拉德还是要面对这样的现实。法共内部被斯大林主义的拥趸把持,支持真正的工人民主的托派分子又不成气候。如果没有合适的领导者,工人的革命多半会以失败告终。
瓦lun蒂诺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年轻人心中刚燃起的火苗被掐灭是什么感觉。康拉德与他不同,他虽然也参与了游行与暴动,可在心底始终对此抱着审慎的态度。康拉德虽说一开始看起来对革命没什么兴趣,但在科特被捕之后,他就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这项事业中。也许他不懂墙上那些哲学家们的句子是什么意思,但他体会得到特权的存在会给无辜的个人造成怎样的不幸。
瓦lun蒂诺思考着要如何尽量温和地和康拉德解释这一切,想着想着,便趴在康拉德的床头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还没来得及活动发酸的脖颈,抬眼就看到康拉德清醒地靠在床头。康拉德的面容很平静,看到他醒了,既不哀戚,也不愤怒。瓦lun蒂诺心痛地注意到,康拉德的眼睛没了往昔的神采,他问:“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康拉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还是双目无神的样子:“我好得很,先生。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现在还在看守所的地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真不知道做什么才能感谢您,瓦lun蒂诺亲王。”
“康拉德!”瓦lun蒂诺提高了音量。康拉德仍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突然想起瓦lun蒂诺说过,他养过一条有些笨的狗。也许那条狗惹他生气的时候,他也是用这种语气叫它的。
他已经忘了,当初他为什么确信一个贵族会和他做朋友呢?
瓦lun蒂诺走过去拉上了窗帘,他的情绪似乎又稳定了一些。他条理清晰地向康拉德陈述道:“你听我说,法共最近就会向政府妥协,商谈如何改良工人条件。革命会就此结束,你没必要吃那些苦……”
康拉德一反常态地冷笑一声:“您不愧读了那么多书,它们指导您第一时间认清了局势……”
瓦lun蒂诺不语,他怕自己一时冲动,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所以他只是去倒了杯水,放到床头柜上,推到康拉德手边,希望他润润嘴唇。
康拉德没有接那杯水。他笑到后来甚至有了些凄凉的意味:“瓦lun蒂诺,你是贵族,而且还是知识分子。革命成功或失败,都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但是我呢?科特呢?那些为此赌上了前途的工人和学生呢……”
康拉德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眼睛里有了奇异的光彩:“如果不成功,我们依然要每天活在恐惧之中,担心哪天为工友出了头就被警卫抓走。担心哪天工资发不出来,生活就难以为继。瓦lun蒂诺,我知道我不该怪你。相反,我该感谢你,你这些天费了许多劲。我只是后悔认识你,艺术、游学、城堡……这是你的世界,而我的世界里只有生存斗争。我们本就没什么话题可说。”
瓦lun蒂诺感觉有人拿着刀剜他的心口,他宁可康拉德大骂他一顿。他几乎是哀求着说:“可我的世界是无趣的,它缺少你。五月之后你跟我回米兰吧,去米兰,我保证不会再让你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康拉德的手指在被子下轻轻抽动了一下,最后他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他看着对方一向打理整齐的棕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侧,像陷入一个梦境般轻声地说:“瓦lun蒂诺,你记得吗,我第一次来这里找你时,你和我说过什么?你说你想活在真实之中。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种真实。但即使我没念过什么书,我也知道,真实不可能是这样的——用身份和地位为你自己,还有你喜欢的玩具,造一个坚固的壳。”
说到这里,他真心实意地伤感了起来,又变回了那个率真的孩子,蓝眼睛里有了情绪:“你那时和我说袖扣和画的例子,那话说得多么好。那个追求自由和真实的你去了哪里呢?”
“不,那时的我想偏了……”瓦lun蒂诺扶着康拉德的双肩,认真地看着他:“我,还有那些学生,我们要的真实和自由都是特定意识形态的产物。难道布拉格的那些年轻人不想要真实和自由吗?可在极权之下,他们要的自由却恰恰是我们要抛弃的那种消费社会的自由。”
“而我们,我们正是因为有了消费的自由,才要求不消费的自由。人们总是反复挣扎,陷入同样的困境。这种追求最后必然会走向另一极,那时,人们又会怀念消费的自由……”瓦lun蒂诺说完,看到康拉德眼神有些迷茫,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时光。此时,他应该用简单的话或举些例子来解释。
但他没有继续解释刚才的话,只是看着康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