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安放的位置都在同一位置,除了自己家破旧,是平房。而乃秀这儿是楼上,木墙刷了一半白漆一半绿漆,地板上了清漆,亮滑滑的。窗帘,到床单、被单、门帘全相同。若不是乃秀站在面前,小小肯定以为是在家里。乃秀和母亲长得很像,脖子细长,仿佛男人一伸手便可拧断,与母亲老态相反,乃秀生得细皮嫩肉,说话声音不仅好听,左脸还有个酒窝,小小想,她若笑,肯定很甜。“我是按照你父亲的意思布置这间房子。”乃秀直言不讳。她说十八岁就认识了小小的父亲,那时,她刚到小小父亲的剧团。
“你那天是不是到我家送花圈?”小小问。
乃秀手轻轻挥了一下,说,小小你记性怎么那么差?我那天随单位一拨人去的。你小时常来我这儿,你好好想想。
小小的记忆又进入那堆满发霉味的面粉、豆子、麻袋的房间。
乃秀说,想不起来算了。这时,小小突然冒出一句:你太像我妈了。
“像?是的!见到你妈之后,我才明白你父亲所说的是真的。”
小小走到窗前,窗外的景致竟是他熟悉的:江水,船只,对岸隐现的山峰、码头,下渡船的人流。他陡地一惊,仓库专用缆车下桥洞进入他的视线,原来这儿离自己家并不远,刚才自己跟乃秀走了很久,只是绕了一个大圈而已。他向左偏出半截身子,他看到自己家的房子,那门前长长的石阶。乃秀窗前有一盆正开着花的金黄、深红色太阳花,一盆茉莉,两株仙人掌。小小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在不到五十米距离的地方有两个相像的女人,在两个相似的房间里生活,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男人的缘故。小小听乃秀述说,乃秀因与父亲的事而受到处分。她自己搬离了区话剧团的单身宿舍,租到这个作为仓库的空房定居下来。他几乎听不清乃秀在说什么,她干吗非把自己与父亲联系在一起?
天空很快黑尽,像一块黑布垂挂在窗前,只有那太阳花金黄,深红的花瓣在旋转,在点亮小小的心中赶不尽的悲哀。乃秀说,你看,我都忘了开灯。她拉亮灯泡。灯光给这间被霉味包围的房子带来了几许温情。
乃秀让小小坐在凳子上。小小发现一旁的桌子桌面是红漆,四个腿还是黑漆。“我刷上去的。为了这个红桌面,你父亲和我干了一架。”她说她凭什么要听小小父亲的,比如她把墙涂成这两种颜色,把床单换成白棉布,将碗有意打碎,换成自己喜欢的瓷碗。她在莱里少放盐多放醋。“‘你改不了是个醋坛子!’你父亲说我。你说我是醋坛子吗?我是醋坛子,早就不会随父亲摆布了。”
小小觉得自己没法插话,而且乃秀根本不需要他插话。“你父亲说我休想与你母亲有所区别。但我知道,就是我有意对着他干,才使他这么多年如一日地没离开我。甚至动这个念头也没有。我若顺着他,他早一脚把我蹬开。”
“他就那么好,非跟他不可?”
“小小,你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跟他,我也说不清楚。”她说,这好像一场富有刺激性的赌博。她想赢。
乃秀靠在柜子上,抽着父亲抽的那种劣质烟。灯光之下,她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但仍然遮不住一脸的憔悴。“小小,以前你太小,现在你不同了,长大了。你会懂得我吗?”
小小没有回答乃秀,他在想象父亲一喝酒就跑到这个只能在舞台上扮演群众演员的女人家里,说起母亲就控制不住,发一阵火。他不厌其烦地谈论母亲的身高、牙齿、眼睛颜色,她喜欢半夜起来穿木板拖鞋,以及她常做的梦:他和一个肥胖的倒垃圾的女人身体联结在一块。小小听到这点直发笑。但他没有笑出声来。剧团不让他搞戏,那么他就在生活中演戏。别人可能以为他是破罐子破摔。他不知怎么有点钦佩父亲。
乃秀说,他让我穿什么衣服,她就知道小小的母亲穿的是什么。他老是打量我,喃喃自语:太像了,太像了。乃秀双眼发直,脸呆板,毫无表情,整个描述杂乱无章,而小小看见父亲把桌上的筷子扔向母亲,母亲躲开了,却落在了小小的身上。这样一个男人怎会答应眼前这个女人生孩子。
你没有生孩子是对的。小小说。
不,我还后悔。虽然去医院做了手术。我已经没有好名声,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乃秀固执地说,烟已燃到她的指头,她仍没感觉。
小小走过去,替她扔掉了烟头。她的手指被烟熏得黄黄的,手指纤瘦细长。母亲整天不和小小说话。隔着大木柜,他们彼此能听见对方翻身的声音。小小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一只苍蝇。屋子里点着母亲敬菩萨的香。小小脑子乱糟糟,睡不着。他给高峣的信摊在桌上,信画了又画,改了又改,浪费了好几张纸,最后留在纸上的却是他自己也看不懂的文字:房间。巷子。想象是谁在说话。去想象。距离。时间。另一个人。另一个城市。哥哥。小小翻了一下身。母亲干咳了两声。离窗最近的一片树叶,在他的角度看来,那片叶子就要升入漆黑的天空了。侵占所有的天空。小小在这个无风闷热的夏夜想起那天与乃秀站在石梯,一桩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事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