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扭在一起的身体像鬼,只有鬼才那么张大口,垂着舌头乱舔。
邮递员每天上午、下午两次走过门前,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短短的胡子已泛白了,脚步很稳,从中街那鳞次栉比的破旧木房子、土墙院下来,经过小小家对面一排不太整齐的自搭厨房的房子,往江边那三家各自孤零零的木板房走去。才几天小小已习惯听他的脚步声,而且能从众多的脚步里分辨出他的脚步声来。天气下过一阵雷雨之后,较为凉快了一些。
小小在等高峣的信。回到家之后,他第一次感到高峣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可每次想来,他又感到失落、失望、失意。不知失去了什么,但肯定是失去了东西。
冬天的北方,屋里的暖气带来春意。穿一件薄薄的绒衣就行了。高峣喜欢随着音乐跳舞,他让小小当观众,一会儿他便喊热,就脱去身上的衣服,脱到身上什么也没有时,高峣笑了。因为小小讥笑他说,高峣你有裸露狂。取掉眼镜、衣服的高峣仿佛换了一个人,有一种和月光合而为一的美。高峣踏着音乐的节奏,扭得很随便,仿佛一个人在月光下漫步,孤独和忧郁笼罩了包裹他的月光。小小想自己一直在排斥阻挡的东西,也就是自己一直在接受的东西。
小小,音乐完了,高峣喜欢像小小家里人一样叫小小。他停了下来。
小小问,还放吗?
高峣摇摇头。当他俩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小小俯卧床上,脸朝着高峣,久久地凝视充满了复杂的感受。高峣说,他从小就喜欢裸着身子,甚至说他的父母在家里很少穿衣服。小小如同听天书。世上竟有人家这么生活?!“不怕人碰见?”
碰到有人来,我们就迅速穿上衣服,再打开门。高峣说别人怎会理解。不过,小小,你会理解的,对吗?
小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哦,不,我不太清楚。他笑了起来。
不过,这晚,小小没有失眠,非像以往那样吃两片安定才能入睡。他一会儿就感到睡意卷来,他闭上眼睛。那一夜他做了不少梦。梦见自己站在公路与房子间弯曲的小路上,他走在高峣身旁。阳光洒满路边的榆树,温室的塑料薄膜,远远看去像一个玻璃房子,模糊不清。他和高峣步伐一致,一会儿感叹阳光灿烂温暖如春,一会儿沉默,没有一句话。当高峣说小小你看你这样多好时,小小才发现自己的衣服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急得想叫,手捂住私处。高峣说,小小,你放开手,不然要被笑话。你看对面。果然,对面过来一群人,全是赤身裸体,他们有说有笑,在阳光里走着。小小放开了手,但还是叫了起来:高峣,高峣。
他醒来,发现高峣在他的床边,他的手紧紧抓住高峣。每天到来时,看看相同,过过不同。不管是在床上,椅子上;不管躺着,站着或是另—个人整个被刻记在心。做任何事本质是相同的,时间也是相对固定的,地点也是相应不变的。就像那几个飞蛾在黑夜里来来往往,那种重复却是新鲜,难以比拟的,可以再三看,可以再三想,小小从没有厌倦过。
他抓药,熬药,照护母亲。他查看日历,已到了学校放假的日子。仍无起色的母亲脾气变化无常。现在回学校呢,还是等等母亲能下地走动之后?小小拿不准。高峣没有信来,他放假了会还在学校吗?
小小拧开水管龙头,没水。难怪自来水管前排了那么多桶。他把桶挑回家。水缸里水已见底了。于是他决定下江挑水,用明矾澄清夏天已经变黄的江水。江边已有一些人在有石头的地方盛水。小小将两个木桶装满水,担在肩上,往前爬坡时,他觉得前面一个挑水的女人背影极熟,那件棕色裙子,自己在哪儿见过。那双肩倾斜,被两桶水压得背有点弯。但那女人拐过一间房子就看不见了。小小觉得现在记忆力差极了,他想不起这女人是谁,但他肯定见过,而且就在不久前父亲停尸在家的那个时候。
小小把水缸挑满了水,开始掀开压着火的铁板,加煤球,蹲在地上淘米,做饭。
母亲蜷缩在床上,用一把纸扇扇着。“你一天二十四小时躺着,怎么行?”小小说,他心里生出厌恶,不耐烦。
母亲不理他的话,却问小小,今天早晨为什么忘了替她给观音菩萨烧香?
你不信,干吗摆这个样子?
谁说我不信。母亲质问小小。说小小你得小心菩萨生气。她说,若不是她在他小时带他去庙里给文殊菩萨烧香磕头,他会考上名牌大学?能不信吗?她要小小谢佛。
母亲是读过书的人啊,上过初中,她手捧巴金的《家》在轮渡上专心致志的神情,引起父亲的注意。他们正好坐在渡船尾那圆弧形的一排椅子上。他们这样相识,很有点罗曼蒂克。小小难以把这幅图画与躺在床上那脸上毫无活力的母亲联在一起。他说,难怪父亲不爱你!
小小你在说什么。母亲要小小再说一遍。小小知道自己说到母亲的痛处,便不再作声了。
母亲说,你说呀?怎么像个哑巴了?她把床边放着的凳子上的药碗轻轻端起来,慢慢地倒进了痰盂,那手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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