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煊面上神情没甚变化,道:“第一个瞧见的来回话。”
同是大理寺的官员颤着声回道:“薛大人,下官马唯理。我跟随张大人察探一日,至晚间方要回城。张大人说辛苦一日,请我去西市甜水巷子地道的浙西馆子吃饭。”
马唯理脸色rou眼可见变得愈加苍白,颤声道:“这么说着向回城的方向走着,还未出平田,我没听见张大人的声音,回头去瞧,赫然发现……发现张大人的尸首。”
旁边的人赶紧搀住了绵软欲倒的马唯理。
周遭的人也是头一次听见详情,不禁面面相觑。这么多家丁仆役围着的,再问竟没有一人看见。众目睽睽之下,方才还在说话的人,不声不响的,转眼间就变了尸体躺在身后,面容安详若生。简直惊吓太过。
除了火光跳动,平田上仿佛被冻住了,天大的惊骇弥漫在众人心头。行凶者莫非是鬼物?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静寂中,众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全身皆不动,唯有眼珠随着唯一一个仍在踱步的人转动。
周澄绕着张肆维的尸体仔仔细细的看,看了片刻,一躬身面不改色的将那白瓷烧拿了起来,放在手中仔细打量。
这小道姑竟丝毫不避讳,薛煊亦在端详打量。
周澄不觉自己举动有何不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花开花谢、生死老病,一切不过是自然,既然道法自然,一切也不过是道。张肆维的死已经是事实,那么秉着道家的道理,张肆维的尸体也不过只是一具尸体,无所谓性别年龄,无所谓rou|身上的何处、是否有遮拦。
瞧完了,她向薛煊认真道:“可召魂相问,或可告知隐情。”她将白瓷烧稳稳当当举在手中,端到薛煊面前,一副探讨模样,似乎浑不知薛煊厌恶之情,要让薛煊给个解释解个疑惑。
薛煊亦知白瓷烧蹊跷,他盯着其上的春|宫画看了片刻,突然出声道:“来人!速往张少卿家中!”
张肆维为官清廉,在金陵城西市附近赁房居住。不大的一处小院,家中止有一个耳目不甚清楚的老奴仆。屋里几两碎银子,四季四件官服,再没旁的惹眼地方。
见到此情此景,想到往日张肆维为官处世风范,与如今死无全尸、弃尸荒野的惨状,马唯理等大理寺官员站在影壁处悲恸不止,欲将凶手即刻擒了、即刻判了斩了,这才偿得张肆维一条枉死性命,不辜负如此年轻有为的清正之臣。
薛煊见着抄检出的各物,负手暗自思索。
若所料不错,仓促之间应当寻不到其他更隐蔽的地方。何况此物形容特殊、又有不一般的意味,一定要近身存放、仔细研究才对。
薛煊道:“再找。”
听了这令,本就义愤填膺的大理寺官员等以马唯理为首冲到薛煊前。尽管听说过薛煊眼界儿高瞧不见人的狂妄恶名,但此日曲折起伏太过,心中又悲愤激荡,管不得那许多,因而逼问道:“薛大人!你好生瞧瞧,如此狭小陋居,还有甚可抄检的!既已失英才,不筹措身后之事变罢,何苦这般侮辱!”
他虽问了,薛煊却并不必答,勾起唇角笑了笑。薛煊一身霁红外裳如火焰赤烧般惹眼,但却连端茶的端正坐姿也不曾变换一瞬,仍旧稳稳当当坐着。
马唯理拳头打在棉花上,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又不能真对薛煊如何。他哽的难受,狠狠挖了薛煊一眼,心内编排道:纨绔子弟,徒有虚名。谁不知是冲着他爹守辽东的威势给他添附的一两句好话儿,还真当自己有点东西,搁这儿装腔作势的。这道士也是,一丘之貉!这等时候了,八风不动坐在张浙西家中抄经书,简直可笑。当真同薛煊一脉的装模作样,一脉的惹人嫌弃。
马唯理已经暗暗勾画了弹劾折子,却见二轮搜捡过后,小吏呈给薛煊一个带着灶灰的包袱。
薛煊示意马唯理。马唯理便瞪着那小吏,接过包裹齐整的包袱,拍拍皮上细软草木灰,抽着角结将包袱打开。
他方看了看包袱内物事一角,便开始手抖个不停。眼见得要把这包袱连皮带馅儿摔到院里,薛煊便将包袱接了过来,他面色不变将其敞开——露出两个同张肆维那处儿放置的一模一样的物事。
正是春|宫白瓷烧!幽幽月色下,这白瓷烧发着细腻而又诡异的冰凉白光。薛煊临行前马唯理方敢抬头望去,这下子他将白瓷烧瞧了个清楚,似乎其上春|宫画里头的女子也忽的裂开猩红嘴唇向他笑了一笑。
薛煊见马唯理面皮煞白带着冒不尽的细汗,笑了笑,意味深长瞧了瞧马唯理,道:“马大人,来日再见。”
听了这话,马唯理好不容易停下的哆嗦,又复发了。薛煊则令人好生捧了三个白瓷烧,披着熹微晨光,回府休息沐浴去了。
时值黎明前昏昏沉沉时刻,金陵城外平田抛尸处守着的人逃了许多,余下的大多正哈欠连天、睡意迷蒙。众人谁都未瞧见,百余株挤得密密麻麻的竹林里,一团灰色的如水雾般的气慢慢聚拢。这雾气聚拢后影影绰绰似是个男子形状,这男子安静的面向抛尸处久久不动,像是人般凝望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