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眼瞧见了舒游,笑了笑,招手示意他过来。
“可惜了没有下酒菜,过来吧。闻川酒量如何?”
舒游想,他前五个月在苦寒北疆就是那烈酒暖身的。
他坐下理了理衣裳,执起眼前的瓷盏一饮而尽。而后抬眼:“尚可。”
秦远生也端起杯盏泯了两口,道:“我本也这样想,军中人都嗜酒。”
“是,我的将士喝的酒比这烈多了,尝不出味,没这江南酒细腻。”
秦远生似乎饶有趣味,顺着他道:“闻川醉过酒?”
舒游看他一眼,执起火炉上的酒壶又斟了一杯,靠近唇边小口喝了一口,道:“少有。有一次被回纥族偷袭,我背上被划了一刀,麻醉散用完了,我醉了酒后才缝上的。”
他说着,忽然想到眼前人抚摸亲吻过那道疤痕,从肩背一直延续到第二根肋骨,长的像一条古怪丑陋的毒蛇。秦远生从后面进去时会看见,就从肩头吻到肋骨。那感觉奇怪极了,脆弱敏感的疤痕像被羽毛拂过,麻痒难耐,又能掀起一阵一阵心悸。好似是秦远生无法宣之于口的疼惜与安抚。
他此刻好像被酒烫醉了,鬼使神差道:“你见过的。”
说完他便觉得耳朵有些发烫,余光都不敢落在秦远生身上了。对面人也沉默了好久。
秦远生其实已经忘记了去感知舒游说了什么,为什么眼睛垂得那样低,为什么红了耳朵。
他只想到,那道疤很长,他光看见就太心疼了,恨不得替他去抗。那道疤缝的很丑陋,他以为是军医看到那样长的伤口手抖了,原来是没有用麻醉散。
酒怎么能代替麻醉散呢?那错乱的针法,该是抖的多厉害啊。舒游那样怕疼,往日扩张都要多做一会儿,开始都要慢一点,不然他就要皱眉头的。
虽然舒游从不会喊疼,但他能感知到。舒游难受时回将眉头皱起来,咬着下唇轻轻地颤抖。秦远生便知道他的闻川难受了。可在风沙交织的北疆,闻川疼了也得忍着,咬碎了牙吞到肚子里。
他端着瓷盏的手忽然不稳了,手摇晃着清酒洒了一桌子。
秦远生赶忙将杯盏放下,慌乱地去看他。
他用淋得满是酒水的手颤抖着隔着衣服触碰到那个咬痕,喃喃道:“疼吗?”
舒游望向他,又望向被打翻的酒水。他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垂着的睫毛落下Yin影,他拍了拍那双手道:“没事。”
舒游忽然想到那日他在边境身负重伤,他的父亲被贼人割去了手臂,当时为了止血用去了所有麻醉散。他额头上的汗快要滴到眼睛里了,背后的军医不知所措,他灌了两壶烈酒,说可以麻痹疼痛。然而军医一针刺下去,他还是止不住颤抖。伤口缝合了一个多时辰,开始时因他的颤抖缝的乱七八糟,后来待他疼晕过去,才能更顺利些。
幼年他摔下马要嚎上半天,父亲告诉他做一个将士最忌怕疼,再疼也要忍着。
因为没有人会心疼他,只有人会觉得他软弱。
而后时过境迁,有一个人穿过边疆尘土飞杨的大漠,穿过宫墙内清澈如十里瓦上霜的月色,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一壶酒很快见了底,秦远生询问他军中之事,舒游搜刮了几个趣事胡侃,再没提拿到陈年的旧疤痕与那些或悲凉或热壮烈的逝去。然而塌间仿佛被冷水浇过,秦远生再无心思与他胡侃,始终垂着目光,听他讲着被润色了几度的往事。
舒游未喝醉,只是面颊上浮了一层薄红,像春日困倦的晚日。
上了塌后秦远生也未再做何事,两人不谋而合的合衣睡去,秦远生执意要抱着他,舒游靠在他怀里,两人周身酒香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舒游在睡意浓深时,模糊感知到一只宽厚手掌摩挲着他的疤痕,小心翼翼地从上至下,仿佛在走一段漫长而艰涩的路。挂着疤痕的皮肤很敏感,被他触得麻痒难耐。似是小虫咬在他的心口,一口一口吮着他的伤痕。他轻轻捂住了胸口,那里心跳猛烈,他仔细藏着,不知秦远生是否听见。
今晚沉默为何?明明秦远生往日撩闲打趣,逗人的话不少。
舒游知道他心中难受,只是窥见他一角往事,便抑郁如此。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份心思,如若再被说成是薄情,那便太对不住此刻沉重。
若说薄,那也只说他一人的薄。身边人可是将炽热捧出,兜头浇于他的残破身躯。
甜言蜜语进不入舒闻川的耳,一瞬慌乱默然却乱了他的心跳。
此时的月很明亮,缺了一小块,透着清浧的冷光。
舒游久未睡着,他想起那年他父亲不堪屈辱自裁了,他背负着懦弱得声名独自策马征战,其中苦涩滋味难想。他想他有一日也会战死沙场,以最荣耀的死亡,得一个忠烈名声留后人猜想。
别人只会知道他一生未娶妻未生子,骁勇善战,世代功名。
没人知道那些年军营里被他咽下去的泪水和那两壶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的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