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是段争应了,她心口狂跳,脚步却停也不停,离开的速度仍旧迅速。
门在摇摆,合拢的瞬间它在大叫,声浪弹去客房的每一点角落,再跟着杨蕴秀彻底消失在窄窄的缝隙。没有比现在这一秒来得更确定了,段争想,他成了一个伺机侵犯这个小家庭的外来者。
又是两刻钟,一楼书房的挂钟敲响十一点,陆孟揭了眼镜稍缓片刻,拾级上楼。主卧熄着灯,他原地一顿,转过身,径直走向隔壁。扶住门把时望一眼尽头那间房门紧闭的客房,他将门启开,果然见杨蕴秀伏在床沿小憩。
深夜寂静,杨蕴秀睡眠浅,陆孟才靠近就睁了眼。醒后第一反应先替陆谭掖掖被角,看他仰躺着呼吸均匀,嘴唇微微张着,睡相还像幼年,她不觉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额发。
肩头倏地传来重量,杨蕴秀动也不动,只凝视着陆谭,良久涩然道:“你说他为什麽能认出来?”
陆孟不语。
“既然他能认得,为什麽你我不能?”杨蕴秀喃喃,“我总怀疑他是假的,他有哪点像他呢,硬要算作数,相貌?勉勉强强,更不用说气度品性,他长成现在这样——”
“不要说。”陆孟加重手力打断道。
杨蕴秀却不管不顾:“……你看过他,那些表情是在看父母吗?不是,他在看他的仇人,一对遗弃他二十多年,从来没有想过找回他的仇人。我说他该恨我,从他知道他的出生是为了他哥哥开始,他就该恨我。你看,报应来了。”
“好了,别说了,”陆孟下了椅子,以双手扶住妻子肩膀的姿势半跪下地,“那只是一个意外,你已经为此内疚那麽多年,现在孩子回来了,你该放下了。”
“内疚?”杨蕴秀转过头,“我内疚吗?……陆孟,你连你自身都说服不了,还想说服我吗?”
陆孟艰难地抵御她的万丈气焰:“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一切都会好转,都在好转,至少我们把他找回来了不是吗?”
“你这麽认为?”
“过去的事没法挽回,我们都该朝前看,找回孩子已经是万幸,那些不开心的过往又何必再提它,”说着,陆孟停一停,自以为忍让地叹了口气,“假如你暂时实在没法接受段争,我们再找个机会,慢慢同他谈。他成年了,在津市有朋友有工作,也未必愿意到这儿来。”
“是我没法接受吗,还是你自身?”杨蕴秀截走话头,“陆孟,我了解你。我们面对面就像照镜子,开始是适合,一旦时间久了,都再也没法彼此相对,因为这每一次都会提醒我,我当初坚持生下陆远岱就和你后来主动选择放弃他一样,你和我都是凶手,我们各自做了彼此的替死鬼……我们甚至一样自私,自私到就算到了今天都不后悔。你看,我这麽说,你会内疚吗?你不会。”
遮羞布一朝掀落,陆孟霎时间无言以对。他呆望着妻子,看她在剑拔弩张的指责后松了眼角吊起的恨意。仿若疲惫至极,她瘦弱的肩膀陷下去,伏在那里。一个羸弱的女人,承担着妻子和母亲的两重身份,却叫他在这时怎麽也送不出安慰的双臂,而如同失语般见她再次抚向陆谭的额发,抚他的眉眼。
借着妻子的手,陆孟时隔数年终于愿意停下来认真看一眼陆谭。
这样一个柔弱而无能的青年,宛如一株枯败凋零的菟丝子那样攀附着他坚忍伟岸的父母存活了二十余载。时至今日,陆孟仍能想起陆谭出生当天正值西方圣诞节的前一天。夜里很冷,陆谭来得很慢,可是他真暖和。陆孟把他抱在臂弯,总想他其实是朵云化的形,多拍一拍就要化成了水。架在鼻梁的眼睛摇摇欲坠,他滑稽地仰着头要将眼镜架顶回耳朵,反叫杨蕴秀在一边看着笑了,轻声细语问他做什麽要哭。他吓得将脸蹭去肩头,果真shi漉漉的大片,古怪极了,简直叫他窘迫得原地打转。
对一个家庭来说,第一条小生命总是格外珍贵和受重视。而大概他们是对陆谭倾注的关爱多得过了界,有得有失,一次意外导致陆谭大脑受损,诊断结果不尽如人意,医生说陆谭也许将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沉痛自责过后,无奈之下,杨蕴秀提议他们得为陆谭留一条后路。
陆远岱的到来是计划内。就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小儿子自降生至学会打滚和行走,这一项项的进步都稳妥地走在他们布置完美的行动线上。更幸运的,杨蕴秀担心的陆谭排斥或嫉妒同胞兄弟的问题并没有出现,他远比父母更加期望这条新生命的到来。陆谭常常将双手捧在胸口祈祷,连梦里都是他可怜又可爱的小弟弟。是以,相处的四年光Yin,他们之间的感情比杨蕴秀想象中的深厚。因此不难理解,一当陆谭承受失去陆远岱的痛苦,这不亚于将他剜心剔骨。
灰暗的岁月实难再提起,陆孟选择性跳过那些过往,却也越发硬不下语气。他叹息一声:“你又何必伤人伤己,我们一切都是为了小谭。”
杨蕴秀走之前留了一套换洗衣物,十成的新,大概是她对比身型后新购的。可惜眼光有偏差,段争将将穿进,裤脚还是短了一截。
客房有窗,夜间低温,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