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荀离开方家以后直接回了酒店,他一路上都在电话里催许裕园:吃晚饭了吗?没吃我给你带。赶紧过来陪我。
许裕园六点钟的时候说自己在煮饺子,七点钟说在辅导妹妹写作业,八点钟说在帮妈妈染头发,直到差一刻九点钟,他才背着一个双肩包,匆忙从母亲家里赶来,气喘吁吁地按下了酒店房间的门铃。
梅荀穿着成套的睡衣,坐在床脚的地毯上打游戏,早已等得心灰意冷:“我以为你今晚不过来了。”
许裕园一眼就看见桌子有一束水嫩嫩的含苞待放的白玫瑰,包在褐色的牛皮纸里,眼睛顿时亮了:“是给我买的吗?”
梅荀“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
许裕园找不到插花的器皿,干脆把花养到了自己的水杯里。“我本来打算早点来,一直走不开。”他蹲在地上修剪花枝,说白天母亲和继父一直在念叨,让他们过去一起住。
梅荀退出游戏,丢开游戏机手柄,“住过去不方便,你想当半个月和尚?”
许裕园把花摆到窗边的茶几上,还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主要是省钱,我们也不是一定要做爱。”
“那是谁每天一关灯就像牛皮糖一样黏着我?”
洗过澡后,许裕园端着笔记本在床头坐下,刚要开机,梅荀就走过来一把抽走了电脑,明里暗里都怪许裕园回来晚了也不哄自己:“你知不知道我坐在这里等了你一整晚?”
“我以为你会在他家待到很晚。而且我走太早,我妈也会不高兴。”许裕园拉过梅荀的手,手指轻轻地挠他的掌心,讨好地说,“我明天哪都不去。”
“明天要跟我一起去方涧林家里吃饭。”
“我不去了。”许裕园故意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牛皮糖是不需要吃饭的。”
“哦,那牛皮糖吃什么?吃醋吗?”
“没有啊!”许裕园出声否认。
“那就跟我一起去吃饭。他经常问起你,你每次都找借口不去,太没有礼貌了。”
时至今日,我当然不是在吃醋,许裕园冷静地想,可我实在讨厌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想见他。
真希望发生点什么来搅黄明天的聚餐。许裕园在认真思考如何在一夜之间染上重感冒,是刺耳的电话铃召回了他的神思。梅荀把手机递过来,许裕园接通了电话:“妈,我早就到酒店了,忘了发信息跟你说……”
许裕园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非常凝重,他简短快速地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就挂掉了电话。
梅荀问他:“怎么了?”
许裕园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厚皮衣,蹲下身开始穿鞋,他的声音分外沉着冷静:“我外婆的情况很不好,我要去医院里看她。”
许裕园终究没赶上见老人最后一面。梅荀怕他伤心过度,连许裕园上厕所也寸步不离地守着。许裕园对他说:“别担心,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外婆活得比所有人意料得都要久,实际上是久太多了。许裕园每个月从B市回来探望她一次,正是出于对她随时都会离世的恐惧。而许裕园每一次离开她身边,都会在心里想象这就是永别的时刻。
只会发生一次的永别被他分成了无数次来完成,也许就为了在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自己心里可以好受一些吧。
外婆全身瘫痪、器官衰竭,鼻子插着导管躺在床上的时候,许裕园曾忍不住对她谈起童年的苦难。七十岁高龄的老人流下了混浊的眼泪,承认她对过去感到后悔。她后悔曾用竹鞭打在他细嫩的大腿上——那是一个眼神多么乖顺的孩子,而她总是打他。
这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许裕园沉默地想。哪些是重要的呢?在他年纪尚小时候,每次他走进人群中,他都感觉自己像一头拥有两个脑袋,三只手和四条腿的奇怪动物——于是他走路时肢体不平衡,也无法与任何人交流。时至今日这种感觉仍残留在他身体里,可想而知还会伴随他一辈子。
他总记得他年幼的时候,爬到阳台的防盗网上坐下,两脚悬空荡在外头,看着窗外枯燥的景色,一想到人的一辈子竟有七八十年这么长,就伤感至极——他简直不知道要怎样去虚掷这些光Yin。
*
葬礼结束以后,许裕园又回到了之前的酒店住下。
有一个夜晚,梅荀在浴室冲澡,许裕园躺在熄了灯的房间里,和往常一样毫无睡意——自从在殡仪馆守夜以后,他的作息就日夜颠倒了。隐约中,他听见窗外下雨了。雨水冲刷着窗前的树叶,细密的雨脚声将整个酒店都包裹了起来。
突然间,他感到外婆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自己,离他很近,触手可及。
“是您回来了吗?”许裕园注视着黑暗中的房间,声音发抖地问。是她在这里,他确定,他能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声,甚至能看见她满头银白的发丝。
“前几天您去什么地方了?”许裕园的手指攥紧了床单,脊背僵直,“我们家已经卖掉很多年了。没有地方去的话,一直留在我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