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人不会说圣子其实是个傻子、疯子,或是其他对Jing神失常的形容,他们统一口径,阿交不成章规定的口径:圣子在生气。
阿七没见过圣子生气,他秋天才长到允许去到圣子身旁服侍的年纪,圣子那时已经好了,圣子温柔,平和,还会允许自己在一旁小憩,甚至有回他是枕着他膝盖醒来的。
阿七坐在圣子身边研墨,圣子的头发时不时刮在他脸上,像流水,像庭院里池塘间相连的,且并不湍急的小斜瀑,阿七闻着圣子发丝淡香,不知何时睡着的,等到阿至用shi漉漉的舌头舔得他难受了—圣子养的灰狼—他醒时手里还攥着一缕圣子的头发。
他仓皇跳起来求饶,圣子轻声说没关系,又笑着说,你这小孩睡觉还挺安静。
阿七不懂如何回话,害羞地盯着脚尖,两只脚丫互相搓着,脚趾头生了冻疮,他时不时得挠痒。
圣子从画布上短暂移开视线,扫了一眼,惊讶:外边这么冷,你就穿这鞋?
时值午后,戈壁上的太阳是很毒辣的,早已不如清晨那样冻人了,可柳昭没历过北地冬风,无时无刻没法不觉寒冷。阿七走在回去的路上发呆,空了的提盒挂在胳膊上晃悠,他的双脚现在都暖呼呼的,踩着柔软干燥的鞋垫子,尽管以成年男子裁量的尺码要偏大些,鞋跟外边儿还余出半截洁白软垫。
阿彩问他想什么这么入迷?阿七说,圣子一点也不凶,圣子待自己很好。阿彩不以为然地瘪瘪嘴,你没见着圣子刚来是啥样,衣服不穿,饭也不肯吃,每日每日咿咿呀呀不知道在吵什么,像个,像个.......
两人同撞在一人身上,阿彩哎哟一声,摔倒了。阿七去扶她,被一只大手拽回去,你哪来的鞋垫?那人厉声问。
我....圣子说我可以穿.....
那人把阿七抓走了。阿彩急急忙忙去找阿嬷,边跑边叫,小孩不仅信世上有鬼,他们往往都还坚信大吵大闹能吓跑恶鬼的:怪物,怪物阿召又抓小孩啦!
“我说了是我让他穿的,想给谁就给谁,关你屁事?”
柳昭揉着脑袋,这行宫里规矩怎么这么多?比住在山上府邸里还烦心,男人不依不饶,把小孩往他面前一推。公狼威严地弓背站起来,它长得快,炙热鼻息能喷到阿七胸口了,狼脊上的深色毛发根根竖立,阿至紧咬嘴侧獠牙,低声呜鸣着警示对方,吓得小孩又往后躲,撞到男人腿上。
这头荒漠狼与男人素来势不两立,阿七不怕阿至,他怕的是在狼扑向男人时自己也被带倒。
“交出来。”他命令小孩,却与野兽怒目相视。
小男孩吸着鼻涕,被北风刮红的小脸上还挂着水光,他弯腰脱鞋,一面抽泣,一面还打小嗝儿,停停顿顿,柳昭手里画笔一砸,锦袍上长出支墨梅,“不准交!”
据说圣子是在阿召来了之后才不生气的,但也不尽然,圣子是在阿召来了之后才不会一直生气的。阿召先是不让人们靠近圣子,不准有人大声说话。然后在圣子发癫时他会抱住圣子,把圣子额头埋进自己胸膛里,圣子痴症来得猛了,对着他肩膀咬下块皮,阿召也没吭声,还扯袖子给圣子脸上擦血渍。
圣子发作起来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人们纷纷躲避,或跪倒不敢与他对视,只有阿召上去,看到阿召在场所有人都安心,阿召像一张大网,把小兽一样横冲直撞,无恶不作的圣子网住了,这只迷失心智的小兽在阿召怀里安顺得出奇,夜晚要枕着阿召睡觉,白天要看着阿召起床。
圣子不是小孩,但他的表情、语气和举止都比小孩更像小孩,阿彩时常将圣子当作一只小动物,其他人则把圣子看成个怪物,唯独阿召把圣子作为一个宝贝,日日宠着,夜夜疼着,圣子梦里发抖,阿召紧紧抱他,阿彩看到过这个丑八怪——阿召很丑很丑,圣子的脸好看到了一个顶峰上,那阿召就是往其对立的极端一去不复返,尽管他身形相当壮实——这个丑八怪曾揽着圣子哭泣,他色彩奇异的眼睛溢出水光,砸在圣子脸颊上,圣子痴痴呆呆,不明所以,举起手里刚摘的花接泪珠。
圣子清醒的那晚上,阿召进城采买去了,圣子没看到他,圣子失去了自己曾失常过的记忆,这记忆里也包括阿召。阿嬷给圣子介绍行宫里的人,他的眼神清亮聪慧,时而好奇,时而问询,这澄澈目光落到阿召身上时与他给予其他人的并无二样。
阿召其实并不友善,行宫里几乎任何人都畏怕他,他待下人可谓严苛,圣子会碰到、看到的东西,动辄被阿召打回去重造;谁令圣子不高兴,对圣子的狂暴稍有微词,阿召会将其处理得下场格外凄惨。
但阿召对圣子无比温柔,圣子发疯时不愿吃药,打碎几十个碗,阿召一遍一遍,一勺一勺,从天黑喂到天亮,直到哄得圣子入眠,他才走出来,叫阿彩给他拿药,圣子又没吃么?阿彩问。不是,你拿烫伤药来,他说,他手背已经着药汤烫地发出几大个透明水泡了。
圣子是疯子,阿召像个固执的傻子,他照顾一个疯子有什么用?疯子会记着他的好吗?大人们感喟,大人们为之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