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还没来,如果春天来了,树桠会冒出新芽,鸟儿婉转歌唱,预想戈壁滩上的初春,万物生息依旧寡淡,嫩绿的幼芽与苍老树枝格格不入,像是夜里有人拿强力胶把二着粘住。死的是老枝,生的是新芽,春天一点也不温情,春天是生命交接轮回的季节,冬天冻死的尸体,冰雪融化后,直挺挺地倒在人眼前。
可春天还没来,刚刚入冬,雪都还未下,春天仍很远,阿七拾了根最直最长的白杨树枝,在霜打过有些坚硬的泥土上划出道小沟,边划,边往回走。别院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一条缝,门后少女的身影已经可以看见了。
“阿彩,圣子大人起来了?”
“快走快走!等圣子发脾气,有你好受的!”阿彩气冲冲,她提着食盒,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温好的软靴,交给阿七。
立冬已过了,北风倾覆大地,阿七发着哆嗦,拿取暖器细细烤热的鞋垫子该是什么样,他从没穿过,自己布鞋里的脚丫子已被冻僵了,“真冷啊今早!”他吸着鼻涕。
一块手帕立即捂住他小鼻尖,“擤擤!一会儿让圣子看见你的脏鼻涕可就完了!”
“谢、谢谢。”他把鞋盒放在一边,阿彩的手帕好香,他不忍心,努力将鼻腔里的粘ye往回吸,悄悄把手帕放进口袋里,下回还她吧!他想,快走快走,女孩催促,圣子要生气啦!
圣子生气到底是什么样?这座行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害怕极了圣子生气,阿七没见过,但他曾想,圣子该是多么恐怖、凶残的人物呀!头一回进寝殿时他头也不敢抬,阿七已经把圣子想象成了狼、老虎,戈壁里的豺狗,森林中的灰熊,万一圣子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我吃了呢?圣子千万别看到我,别注意到我,我还想和阿彩一起吃饭,喝水,一起在树荫底下打瞌睡呢!
“....你有没有听见我叫你?”
糟了!阿七膝盖头发软,“咔”地扑在深黑色地板上,柚木板每天都被他们擦洗得干干净净,阿七差点滑倒,“圣、圣子饶命!”
“.....你站起来,看着我。”
“我....”
“——难道我很丑吗?”
圣子一点也不丑,他与这个字不仅沾不上边,相反地,他完全站在“丑”字的对立面。阿七看呆了,“丑”字的反义有什么,“美”吗?但仅仅一个字足够形容圣子吗?高洁、纯白,却又幽艳.....无数词汇像成群的白鸽扑腾着翅膀,簌簌飞过他的脑海,最后的最后,阿七仍只记得一个字,依旧是最开始的那个字,美,圣子,很美。
“....所以有没有剪刀?”
过了半晌,阿七才将音与景重新缝合到一条线上,圣子像一幅典雅挂画,他光是披着头发坐在面前,就要人为其抛头颅洒热血了,他何需开口,何需出声,人们自然知道他想要什么,就算猜不透圣子静若夜昙的眸子里究竟藏着什么心思,任何人也都愿意把一切送到他面前的。
柳昭想剪头发,非常想剪,夜里长发刮着脊背,刺着肌肤,他没留过这样长的头发,他不适应,也不知道他在哪,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在家里晕倒后发生了什么自己并不清楚,只明了醒来后已经在这儿。
他所在的房间很暗,只有一盏高高的烛灯在燃,呼吸到胸腔里的的空气干燥极了,这不是首都,嗅了二十年海风的鼻头该有多敏感。柳昭掀开用料讲究的床褥,绸缎光滑细腻,他没穿衣服,浑身赤裸,但伤口都尽好了,因此几乎是顺着这水波似的布匹滑落到床下。他脚尖触上冰凉的木制地板,移开层层纱幔,他走到窗边去,外面淅淅沥沥飘小雨,雨风让人悚然,这甚至已不属于夏季,柳昭眼前没有高楼,没有路灯,耳边也没有chao浪与车声,檐边灯笼下的池塘涟漪不断,荷叶枯萎了,徒留孤寂黄杆儿,远处竹林茂密地遮挡视线,于风中哗啦哗啦摇摆,近前假山石洞眼里簇着花团,空气里有摸不着的桂花香味,他目光四处搜寻,没有发现源头,面前展开的夜色与这座庭院一样寂静又陌生。
他窗下被雨水打掉了一朵玉白木槿,柳昭弯腰去捡,身后木门响起吱呀一声,他警惕地回头,手指抓紧窗棂。一双棉鞋走到烛台边上,接着一双膝盖挡住了棉鞋,来人无声跪下了。
“....谁在那儿?”
“是仆人阿交。”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应他,这声音已经变形到叫柳昭没法立即分辨出是男人还是女人。
“开关在哪?我看不见你。”
烛台旁的人拿手撑住膝盖,慢慢站起来。“等等!”柳昭大叫,“我没穿衣服.....你能先给我拿点衣服来吗?”
烛光之外沉默了须臾,他思索自己莫非是已着羁押了,连衣服也没资格穿。
老人告诉他衣物就挂在床边。
柳昭往来处摸索,碰到与床铺一样同光滑柔顺,质感上乘的布料,这种冰丝作的衣裳,柳昭不常穿,但弗洛伊德曾喜欢在夏天拿来当睡裙,艾淑则偏爱送去裁缝店改成旗袍,可眼下的气温,无异于单披件窗帘,勉勉强强遮光,只要不关窗户,寒风依旧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