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陆善本不愿意详说,主要是不大光彩。可陆旭秋摆出少年人的乖巧,用着他从叶沛元那儿学来的胡搅蛮缠的语气,参和些孙子辈的撒娇态度,很快博得陆善的好感。在他有意地追问下,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也被层层剥开。
故事得从上山下乡开始说起。
和书本上一带而过的历史有些差别,早些年下乡确实很苦,年轻人们去西北去新疆去苦寒无人之地,没做过半点农活的男男女女吃尽苦头,根本挺不下来,病了受伤了连医生都找不到,多少人再也没回来,纵使回来,也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一直到了七零年代中末期政策渐渐松动,有门路的人会安排子女去些“好地方”,熬个两三年再回去。
他们这儿就算是个“好地方”,虽然山高偏僻,可是人丁旺盛,因为县城从古至今都是有名的酿酒重镇,周边的农田是极其适宜小麦种植的肥沃土壤,只要老天赏饭风调雨顺,农民们一向是不担心收成的。
有人,就意味着有关系有组织,所以来这儿下乡的大多数都是托关系的干部子弟。
当然“好地方”这个说法只是相对而言,重庆是个夏季极其闷热的城市,而夏天又恰恰是麦子收割的季节,为了让面粉更早发酵,很多从北方来的年轻人经常在稻田里忙着忙着就中暑了。照陆善的话说,热病就是一种富贵病,像他们这些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人,寒冬酷暑都得下地,根本没得选择,怎么会弱得留点汗就发病。久而久之当地人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来下乡的“京娃娃”,加上文化方言、生活习惯、饮食爱好都不相同,自然而然就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像陆善这样的本地青年,肩能抗手能提的庄稼汉;另一派是城市子弟,生活上没什么认知,也不怎么能做苦力。在这其中,能做到两派关系都不错的,只有北京来的俞家兄弟。
哥哥叫俞生南,二十四岁,与陆善年龄一样,据说二十岁不到就念完大学了,之前在大学里教书做研究,后来停课了,响应政策就下乡了;而弟弟叫余振北,二十岁,没读过什么书,入伍两年多,这次主动来下乡做民兵。或许还有别的隐情,但在那些年有或无并不重要,这是一种集体的行为,跳脱在外的反而另类。
俞家兄弟给陆善的第一印象是Jing明且友好的,因为每年下乡的队伍一来,公社社长、村长还有年轻人们都要去村口迎接,等着知情们的平板车到了后一起帮忙推行李上山,经过一路的颠簸大部分人都累得脸色发黄,胃酸直涌说不出话,而俞生南是个话痨,啃着发干的烙饼和他聊聊一路的风土人情。陆善听不懂那些形容词,但对方显然是有文化的,甚至偶尔模仿几句蹩脚的川渝方言,惹得他们哈哈大笑。等他们把行李扛到山上的宿舍楼后,那个路上一直没说话的弟弟,忽然从自己包裹里掏出了一包大前门,趁别人没注意,偷偷递到陆善的手上。
“谢谢陆大哥了。”
大前门是品质一般的香烟,在北京送人都是中华或者骆驼,但在陆善这种农村人眼里已经是极好的了,他忙说不要不要,却被对方强塞在手里。
“收下吧陆大哥,以后麻烦你的地方多着去了。”
这种熟练的姿态和口吻俨然是老手了,陆善眼看着“好烟”进了口袋,脑子飘飘然,就不再推拖,双手插兜让他好好休息。
往后这样的小恩小惠常有,陆善拿人手软,便经常照应这对兄弟,比如插秧季一到,农作时双腿每天都要埋在田地里,泥地里藏着许多虫子,咬得人浑身都长疙瘩,挠得多了就破了流血结疤,再下地就容易感染生病,而陆善会给兄弟俩送点村子里常用的驱蚊水或者土花膏。有一回,俞生南被蚂蝗沾上了,吸在小腿上,留了一个大脓疮,每天都在稀拉拉地流血,于是陆善就拜托县里的老中医开了点治疗的方子,因为自个儿没空拿药,便拜托了妹妹去送。
这便促成了陆缘和俞生南的初遇。
那会儿陆缘十六岁,正是好奇心最强的年纪,她没离开过山城,格外向往山外头的世界,而俞生南见多识广,她问什么对方都能回答。第一次她问,你既然从北京来的,能告诉我天安门什么样子?俞生南老老实实答,有多宽有多长,什么颜色什么样儿,描绘得一清二楚。于是她又问,那你见过飞机吗?像大鸟吗?俞生南反问她大鸟多大,陆缘撑开手臂说,大概三个我这么大吧。俞生南笑着说如果就三个你的大小怎么装下好几百人呢?
听出对方的揶揄,陆缘心里不快活,她觉得对方笑她没见识,瞪着眼睛说,你知道飞机有什么用,还不是连种地都不会!然后气鼓鼓地跑了。
然而隔了一天,她又送药过来,若无其事地抛出好些个问题,俞生南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有问必答。于是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相识相知,再到后来,慢慢熟络情愫暗生。
这期间,陆善不能说对这两人的暧昧一无所知,毕竟妹妹口中频繁地提到俞大哥的名字,已然超过了崇拜应有的范畴。但那会儿他觉得这事儿成不了,不是一路人,迟早都会散,而且对方已有家室,这是公认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