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往昔总是会有一段轻松惬意的时光,就好像是一部血色浸满的恐怖故事中仅有的几个笑料,可能放在别人那里没什么可欢喜的,但对于陆维倾而言,初上大学的那年给了他极为短暂的喘息。
作为新生,入学的军训总是逃不开的,本以为最多站站军姿跑跑步就完事了,未曾想到T大的军训宛如炼狱,教官严苛得仿佛在带一班犯人,对男生更是毫不留情,前三天高强度十二个小时训练不说,还要在夏日火辣的太阳下连续做五百个青蛙跳,哪怕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也吃不住这种级别的剧烈运动,从小腿肚到大腿根肌rou酸痛无比,宿舍住高点儿的连上下楼梯都费劲。晚上七点结束最后一千米的长跑,男生们成群结队地往食堂涌去,密密麻麻地,穿着同一款深绿色的迷彩服,像极了在荒野觅食的蚁群。
陆维倾站在Cao场那儿,汗渍从头顶滑向脖颈,身后的人突然拍了他一下。
闻若康,他的室友之一,见他愣在那儿,催促着快去吃饭,他只是摇了摇头说,“你们去吧,我想先洗个澡。”
“现在不去,一会儿食堂可没菜了。”闻若康搂过他的肩膀,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并没觉得室友的身上有汗臭味,反倒是一种说不出的淡淡香味,”回去再洗也行啊,不缺这功夫。“
”没事……“陆维倾若无其事地说着,他仍然不习惯这种男生间亲密的挨靠,刚入学就说要罩着自己的室友,好像真的认为”罩“要落实到每个动作。
闻若康见他固执己见,便说那回头给你带点吧。
”谢啦,闻哥。“陆维倾立马笑了,眼睛眯成一条柔美的弧线,唇齿亦呈漂亮的弯曲,他本来就长相俊美,如此一笑,又添了些平易近人的亲切。这是他很擅长的笑容,一直以来,他靠着这种拿捏得体的面容在同学面前伪装,这是长期练就的,从旁人的眼神中读出反馈,然后再一点点修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急匆匆地赶往宿舍,然后捧着所有换洗的衣服径直去了澡堂,T大的公共浴室在每一层的最右侧走廊,里面只横着十个淋浴杆,没有任何浴帘之类的遮挡物,更别提隔间这种奢侈的东西。
入学不到两周,陆维倾用读书般一丝不苟的Jing神调研了澡堂的使用情况和高峰低谷时间段,在清晨和饭点的浴室很少有人出没,即便不小心撞见同学,昏暗的灯光和弥漫的水汽也几乎不能看清他的身体……唯一的麻烦,还是那些说着要罩着自己的新室友,好像也把搓澡当成“罩”的一种表现。
陆维倾打开花洒开关,热水冒着腾腾热气一股脑涌出,烫得皮肤有些微痛,整个浴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可他的目光仍然牢牢地看着门外,注意着任何一丝响动。
他知道这样有些神经质,但长久以来的习惯让他无法泰然处之。不过……只要再过一年就好了,手术的钱快存满了,想到这儿,陆维倾心情大好,甚至忍不住哼起歌来。
等他洗好澡回宿舍的时候,几个室友相继也回来了,不仅给他带了晚饭,连晚上的夜宵也一并买回来了。六个男生挤在二十平不到的宿舍,他们在地上铺了两层报纸,开了几瓶啤酒,一边打牌一边骂着变态教官,然后话题一转又聊到班上好看的女生,又不知怎么扯到了时下流行的歌曲和电影,这种随性跳转没有逻辑线的扯淡每天都会上演。
天南地北的人们聚在一起聊着杂七杂八的话题,好像无论抛出什么梗,总有人能往下接,这种日常令陆维倾倍感新鲜,过往的人生中他不曾拥有这种时刻,每天除了拼命学习就是努力挣钱,他没有谈得来的朋友,也不想交什么朋友,在那个闭塞的县城里,除了给他无数的不堪回忆,不具备任何怀念的理由。
——“阿倾啊,你一定要考到好学校,去大城市,不要留在这里。”
他想起母亲谆谆善诱的模样。
她在世的时候,时常会出神地凝望着陆维倾,“你和你爸爸真像。”
他知道她说的不是那个男人,他们都清楚。这并不是一个秘密,而是一个开诚布公的事实。印象中母亲明艳的五官总是熠熠生辉着,面颊始终保持着生润的红色,她的衣服永远都是洗得发白,熨烫整齐,鞋面即便有灰,她也会在进家门的时候用怀中老旧的格子手帕擦净,这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韧性,哪怕是额头处显眼的伤疤仍不能磨灭她的风姿。
她也经常会在被那个男人打完之后,站在窗台抽烟,手里抽着最便宜的双叶,烟丝味道很重,缠绕在她干净的微卷发丝上,无声哭泣的同时,带着家里到处都是这种苦闷的气息。即便隔着两扇门,陆维倾仿佛也能在自己的被面上闻到这种味道,到后来他几乎把这两者画成了等号。
嗅觉愈发灵敏,而内心变得日趋迟钝,因为被打的不只她一个,但是他们被打的原因是一样的——某个未曾谋面过的男人,他的生父。
母亲曾含糊地说过没有缘分就错过了,但是没有缘分,又怎么会有他呢?
陆维倾想不明白,他只知道母亲年复一年订阅着那本月刊杂志,男人写的每篇稿子她都会裁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