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老吴说:“滚滚滚。”
他有一个汉俑,是当初和他排长从一群鬼子手里弄下来的。当时没有保护好,教一帮老粗给摔坏了。最脆弱的那段中间分开,牵马俑成了一个人俑和一个马俑。
小排长就苦恼地坐在大槐树下抱着两个碎巴巴的俑挠头,挠的头皮屑直掉。
小吴走过去对他说:“丢了吧,都摔成这样了,没啥价值啦。”
“丢了?”小排长愣了一下,“不行不行,太可惜了。你看这马,多好看啊,和真的似的,你瞧那眼睛,那鬃毛……”
小吴就凑过去看:“我觉得人俑好看,你看他那小眼睛眯缝的,小眼晶晶,不安好心,排座,这人俑在思春呢。”
小排长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把人俑塞给他:“被你说的老子鸡皮疙瘩都掉一地,Cao,给你了这个。”
“哎!我要这个干啥啊?”
排长乐滋滋的抱着他的马俑往营房走:“留着给你思春!”
小吴呆呆地瞪了那个俑半天,没有马的牵马俑,宽袍广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
小吴不自觉地跟着它,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却还是咕哝着:“那你也好歹给我留个女俑啊……”
吴越看着他爷
爷的眼睛一点点地重涣散到重新聚焦。那里头一下子涌进的六七十年的回忆让老人家从昏迷到清醒的那张脸很破碎,是让吴越的心跟着一起剧痛的破碎。
后来那种破碎没有了,老爷子愣神了片刻,他转头看着吴越,然后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猛然坐起来,那劲头会让人觉得他还能再活个八十年:“人呢?……人呢!!”
“爷爷!”
可老头子这回要找的不是他的宝贝孙子,他着急的简直就要拔了针头下床:“人呢?他人呢?!”
围在病床边的吴越,吴建国,朱红,甚至不得不来的吴楚,还有其他和吴家关系亲密的人一时间都有些发愣,老爷子被气傻了?
吴建国忍不住:“爸,你躺下,你要找谁啊?你要找谁我帮你去找。”
“放屁!我要自己去找!我要自己去找!”老爷子挥舞着没有打点滴的手,招呼护士过来给他拔针头,“我要自己去找!我找了他六十多年了!轮得到你去找吗?!我自己去找!!!”
“六,六十多年?”
吴建国更愣了,所有人面面相觑,六十多年是什么概念——老头子被气傻了!
护士来给首长拔点滴,吴越给老爷子顺气,老爷子发着抖,但他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了,可是他再冷静还是抖着的,连声音都是抖的。他一把抓住吴越的手。
吴越认命地说:“爷爷,你要打我等您身子好点了再说吧,回去我给您跪一整天都不成事儿,您——”
老头子快急死了:“我不打你!我问你!我问你——你那个,那个谁?他叫什么名字?!他还在看守所里吗?!”
吴老爷子要找的那个小排长正是韩今宵当年被冤案逼死的姥爷。
韩今宵长得和他姥爷很像,就连Jing气神都简直一模一样。吴老爷子再一次在看守所里见到他的时候,几乎当时就要崩溃了。旁边的战士拿不准主意该怎么办,吴老爷子让他们全部出去,全部滚出去,谁都不许在这间屋子里待着。
“除了你。”
吴老爷子指着韩今宵说,激动而疲惫,疯狂而悲伤。
“除了你……”他喃喃地说。
没有人知道那天在那个房间里,吴老爷子和韩今宵说了什么,整整一个下午,后来吴老爷子出来了,一双老眼已经红肿得不像样子,韩今宵是搀着他,把他送到门口的。
第二天,吴老爷子去了天寿山脚下的一个陵园,是吴越陪着去的。老头子亲手叠的冥纸,带了点心和鲜花,冰冷的墓碑上镌刻着“外祖父章颐
中之墓”。
吴老爷子在墓前直挺挺地立正,敬礼,他沙哑地冲着墓碑喊道:“排长,四连六排吴启德向你报道!”
悲怆浑浊却气势十足的嗓音在空荡的园陵内回响着,雪松上的鸦雀惊起扑腾,吴老爷子吼完这一声就此哽咽,他仿佛就在那一声里耗尽了六十多年所有的心力,他扑通跪下,额头狠狠抵上冰冷的石碑。在吴越的记忆里,他爷爷从来就没有哭过,可老人家现在跪在这座墓前嚎啕,吴越看到他皱纹横生的眼角有大颗大颗眼泪滚落……
“排座……排座……六十多年了……你明明和我在同一座城里,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躲着我……为啥受了那么多罪过,那么多委屈,你还是不肯来找我……”
这些答案再也无从得知,与墓中人一同缄默。
老人家在和离世多年的挚友哭着六十多年的思念和内疚,悔恨和感恩,吴越看向那个墓碑,石碑上一张灰黄的老照片,一个棱角硬劲的年轻男人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
他长得和韩今宵太像太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