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春节,霍敬识一句也没有问过冯云笙当年到底在急什么,那样等不得。事过境迁的解释总要千篇一律地镀上一层无可奈何——陈词滥调,毫不新鲜。千般苦万般难,好像全世界的委屈都叫他一人受了;谁不知道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苦衷。
然而气撒过了,也就翻篇儿了。霍敬识可以原谅冯云笙。原谅并不难,不过是接受事实:接受冯云笙曾“背叛”过他;接受他曾对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好过;接受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如今想要长点心肺。人终究无法和已经发生的事实抗争;非要不自量力,人会过不下去。而霍敬识之所以是霍敬识,正因为无论多么怀念过去,他总会逼着自己朝前看。
年后冯云笙再来登门说想见见少爷,霍敬识不再对他冷言冷面。两个人就像多年不见的旧相识,偶尔碰上一面叙叙旧,叙一叙这个新时代里他们身边的人都不能明白的旧。
关于撕破脸以后的那段经历,霍敬识从未细说,冯云笙是在他偶尔的只言片语中一点一点理顺的。少东家到底是少东家,一场变故并没有令他一蹶不振。不知是和什么较劲,他白手起家从事的仍是曾经最不愿意接手的食肆生意。从一家面馆干起,不到两年就开了饭庄。以霍敬识的能耐,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这正是旧时代的优势:只要人还在,机会永远有。对于霍敬识,迈进新时代是另一场“人生变故”。
冯云笙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开饭庄,倒跑去橡胶厂吃上公家饭了?他一个眼神斜过去,意思你这个脑子这么多年真是毫无长进,就会盯着眼前那一亩三分地,多迈一步你也看不见。
“大势所趋,早晚什么都不再归个人,早放手早适应。”
冯云笙皱皱眉头,一脸惆怅地小声嘀咕:“真就不能再回去了嘛”
“你还没伺候够人怎么着?”霍敬识说,“如今翻身做主人,不比过去低三下四让人差使好?”
冯云笙立刻摇头,仿佛是想也没想,又仿佛是想过太多遍,说:“我不想当家做主。少爷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的人一辈子就是听喝儿伺候人的命。你真让他自己做自己的主,他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他心里没底。”
这是三月中旬一个礼拜天,冯云笙正登梯爬高地给霍敬识家擦玻璃,这一大串落后话起码有一半随着春风飘去窗外了。
霍敬识无奈道:“你还是嘴上有点儿把门儿的吧,这话给谁听见都不好。”
“我也就跟你说。”
“跟我也别说。”
楼下这时正疯跑着一群嬉笑打闹的孩子,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霍敬识从窗边走开。冯云笙以为他不高兴了,嫌自己蹬鼻子上脸废话太多,讪着一张脸从凳子上跳下来,去厨房洗抹布了。霍敬识的后半句解释从身后传来:“你跟我说这些,我只会觉得你真活该——想哈哈笑。”
“我要是还能逗笑少爷也算好了。”就着哗哗的水声,冯云笙自己跟自己苦笑。
他今天一早就来了,抱着一盆春色勃勃的瓜子海棠。打从进门他的嘴就没闲下,先是叨叨这些花花草草的养在自己那处比窝棚强不多少的陋室实属浪费,少爷家窗明几净的才相得益彰,又解释说不是什么金贵品种,比不了过去霍府花园里的芍药、墨菊、君子兰,不过也算给屋里添了一道景。
要不说马屁也得是懂自己的人拍才能恰到好处,冯云笙的小爪子总有本事挠到霍敬识的心坎上。自从母亲过世,霍敬识一个人再没有心思侍花弄草,原有的几盆马蹄莲因为疏于照顾,早已先后枯败。整个家干净归干净,总缺了几分生气。
平常远看还不显眼,等把花盆往窗台一摆,纱帘马上灰了两度,窗玻璃也斑斑点点的不够透亮。这效果比冯云笙原本设想的差了好几层意思,他二话没说立刻撸胳膊挽袖子地开始补救。霍敬识因为一直听他絮叨,无暇他顾,这会儿才想起纳闷花是哪来的。
冯云笙这时已站回凳子,正用揉皱的报纸给玻璃打亮,呵一口气说:“我们厂去年迎五一,门口摆了好几台子花。我一看就想起过去府里的花坛了,就没忍住”
“你偷的?”
“没拿整盆。我会扦插呀少爷,你忘啦?”冯云笙说,表情语气还挺得意。
霍敬识如今的家与早年的大宅院是远远比不了,不过摆设布置仍明显沿袭霍府的一贯风格:雅致而温馨。冯云笙每看见一样熟悉的物件就会念起过去,于是擦个玻璃挂个纱帘也能东拉西扯地感慨半天。霍敬识可没有闲心陪他多愁善感,怒其不争地数落他没出息,这么些年老.毛病还不改,难怪那回包子铺老板说他手快,是惯犯,平常准也没少拿公家东西。
“锅炉房也没什么好拿的,也就煤核。”冯云笙不以为意,“我不拿,他们也拿,大家都拿。”
“反正公家、东家没区别是吧?”霍敬识替他道出心里话。
这也是事实。曾经仍做少爷的时候,霍敬识尽管没有闲心过问下人们整日都忙些什么,对他们私底下那套却是一清二楚。偶尔房中少了东西,不过分贵重的他也懒得追究,追究也没用,不到事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