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准入城易帜以后,白曜也仍回居襄阳,被软禁着,做前往洛阳的准备。别的倒也没什么,唯独灵遗从建康带来的许多书,都还留在襄阳军府,不知该如何处理。她不愿随行带走。但也不能丢在这无人托付,若是如此,这些书定是没了。若送去江陵,又不知可命何人去做此事。最后她将这些书分送给了襄阳当地的学者,他们至少知道这些书的价值,能善加利用,不至于埋汰。灵学相关的部分是往日灵遗最珍惜的,她亲自整理好,还列了目录,一并送给了流徵。赠书的名义是寄存,但大约再也不会索还的一日。
白曜原以为做这些事定会备受阻挠。元准该派几个文吏跟在她身边,一一稽查她送出的书籍,确认没有夹带机要的军情。有时稽查无误,也须无中生有出些毛病,给她设绊,让她自己觉得烦了,放弃做无用功。他们也不必再费心查那些文书。但元准对文书之事竟然毫不措意,第一日来了军府,将自己那的文书一并往秘书房的空角落一堆,宛若丢垃圾,此后就再不管了。白曜整天在垃圾堆里翻情报,也无人留意。
考勤簿里四处夹着其他人写给元准的私人通信。白曜才知,那日元准说蝉、罗刹云云,是他们之间相互写信所用的代号。原来蝉就是大名鼎鼎的元翾,灵遗也曾说对白曜提起过。他说元翾治事很有才干,人也年轻,才三十岁不到,日后还大有可为。他若有心图南,也将是很难应付的敌手。但灵遗说起他还不是为此。是说元翾出身好,二十出头就登庸作辅,朝中又没有旗鼓相当的反对势力,可全心做他想做的事。他自己二十出头,只能在仪曹蹉跎年华,完全看不到未来。等终于熬出头,人也老了。
蝉给元准的信不多,只有四封。虽说发动了这此作战,他自己一直在北方的洛阳遥控。更多行军相关的事,是由在醴水沿线作战的罗刹代为传达。由他的所在可以确定,罗刹是这些时日牵制着南襄城郡的元焯。他们称呼元准为八男。白曜原还猜,他的代号该更直愣一些。还有两个会写信来的人,一个是蜻蛉,一个是胡桃。蜻蛉似被罗刹捉弄怕了,对他的一举一动草木皆兵,总想拿八男当挡箭牌防备罗刹。也间而开玩笑地怂恿八男,干脆他们合兵捣了罗刹,将他捉起来没法再使坏。而在战略上的安排,蜻蛉坐镇方城,正好是罗刹的后援。她忘了这位将领是叫元晗还是元照。
胡桃并非元魏宗室,姓李,是蝉亲信的近臣,如今正在洛阳,凭着书信与战报紧跟前线的战事。蜻蛉常说道蝉与胡桃的笑话。胡桃与罗刹的关系却微妙,两人相互认识,却因为什么陈年旧怨,关系闹得很僵。其他人也都知道他们两人闹僵了,总防备着两人有任何见面的时机,哪怕是在信里见到名字。
他们共同的朋友还有紫宸和班姬,但这二人不曾给八男写信,只别的人或有提及。紫宸大约是魏皇帝,从称谓便可猜到。班姬也是个男人反串的,正好夹在闹僵的胡桃与罗刹中间,很难做人。八男与蜻蛉常对他的处境幸灾乐祸。蜻蛉说,班姬与罗刹关系那么好,一样是一肚子坏水,被夹在左右为难的位置,也是活该。
至于这位大家都说坏的罗刹,白曜倒觉没那么坏,至少没有灵遗坏。只是罗刹在信中格外奔放,爱恨分明,从不掩饰。信里常是三句不离一个我字。他轻易就决定讨厌什么,而后立马说要把它捏碎,并附上详尽可行的法子,因而写信也常是连篇累牍。灵遗恰好相反,他相信机事不密则害成,若真决定做坏事,定会缄口不言,也暗中筹划不令人察觉。等白曜发现时总是晚了,也因而格外讶异,格外觉得他坏。
罗刹如此的个性,似乎也不难想象他与昔日某位好友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决裂。往后哪怕气消了,也没法拉下面子去和好,就一直顺其自然地决裂着。但也可能真是不可原谅的仇?白曜继续翻垃圾堆,从中拣出更多书信,想看有没有哪一封提到胡桃与罗刹之间的恩怨,此时,一个身着战衣的男人忽然闯进来,手里提着自己的头盔,额上与颊边淌满了汗。他与白曜照面,失神了一刹,扯了扯嘴角似要笑,却因太过紧张没能真的笑出来,又连忙结巴着道歉,说自己走错了,无意冒犯。
这个男人生得很漂亮,白曜也看得一愣。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比灵遗还漂亮的男人。两人又完全不一样。斜照的日光如刻刀般镂出五官的轮廓,光影的错落更衬衬窝的深邃,光是挺立的鼻梁撑起整张脸的峭拔,他就一动不动站在光的底下,神情严肃,宛若一座塑像。大约,凉州以西那些不再像汉人的佛教塑像,就该是像他这样。
再仔细看,他与元准生得有几分相似,应也是某位元魏宗室,是谁呢?白曜正暗自猜着,他自报家门。是元焯,他的字,星回。此日刚至襄阳,自顾自在军府里转,现在转迷路了。
竟是罗刹。白曜想着,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信中的罗刹和眼前所见简直判若两人,她无论如何没法想到,罗刹本人竟是不善言辞的个性,甚至有些木讷。也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宁可在漫长的岁月里随风霜沉睡,无人知晓。
但那双琥珀般的浅棕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