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僕僕的淑僖回到了家。
她曾經生活二十多年的居所,滿載悲傷痛苦憤怒快樂記憶的地方,陳設及裝飾變化之大已非她熟知的模樣。
她快步奔去自己的房間,扭開門把,打開房門,原原本本呈現舊時記憶的安適空間。一模一樣的床鋪,乾淨整潔的書桌,整齊排列的書籍,似乎仍舊保留她居住的氣息。
淑僖登時鬆了一口氣。幸好,瞬息萬變的世界中,仍存有自己一點靜謐的角落。
她把培植多年的水仙花安放在床頭櫃的頂上。兜兜轉轉,反反覆覆,幾經波折,水仙花歸回原本的位置,生機勃勃地散發馥郁的清香。
「怎麼了?你看起來有點狼狽。」母親輕輕敲門,關切地問道。她對淑僖的突然到訪毫不意外,畢竟她是世界上最了解淑僖的人。
「沒事,我跟他分開了。」淑僖冷不防開門現身,到陌生的客廳坐下來,簡單交代分居的原因。她很了解母親那關懷備至得嘮嘮叨叨的性格,誓要問個究竟才甘願罷休。
認識淑僖的人都放長雙眼,看他們能走多遠。這種結局,想當然耳。
母親對此意料中事雀躍不已,雖然不想幸災樂禍,卻不禁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沾沾自喜。她為顧及女兒的感受,不好直抒胸臆,而作沉穩的安慰。
「我早就說過了,我跟他玩玩而已。」
「玩到有孩子那麼大,不值得。」母親認為這是女兒維護自尊心的說法。
她始終把淑僖看作母親的女兒,仍未成長到進入世俗婚姻的準備。淑僖一直停留在女兒的階段,未曾蛻變成人妻與母親的身份,正是她婚姻失敗的原因。不過,倘若她説出來,淑僖準會反駁她是迂腐陳舊的觀念,自以為是的犧牲奉獻,不過是偉大的自我感動,了不起的自我滿足。
「一時糊塗而已。」淑僖木無表情,宛如微風掠過湖面,不帶半點漣漪,淡淡地說,「他符合做孩子父親的條件,而且體驗一下孕育胚胎和創造生命的感覺也無妨。」
「那人的事也就罷了,你要想想孩子。」
「他照顧孩子比我擅長得多了。就算孩子去選擇,也會選爸爸而不是媽媽。你知道,我不喜歡小孩子。」
淑僖跟斌斌關係疏離,距離迢遙,日常相處冷淡又陌生。如非必要,她不會主動接觸兒子。她對兒子,僅有責任可言。責任限制自由,一生責任,一世束縛。
小孩子無能為力,沒有自由,任由大人擺佈。快點長大吧!弱小的人兒。否則,他們會勾起淑僖童年時不快的回憶。她無法面對小孩子,或許如同她無法解開童年的陰暗經歷;她不願接觸小孩子,或許如同她不願觸及童年隱藏已久的創傷。
淑僖緩緩開口,補上一句:「我會每星期去見他一次。」
驀然,淑僖注意到其中一張掛在牆壁的相片的膠面亮得光可鑑人,視線落在這張嶄新的相片。
這個相架原本擺放表面破裂、內在虛假的全家福,想不到替換成母親與一個中年男人的合照。相中的男人牛高馬大,濃眉大眼,自信地展露一排白森森的牙齒,眉開眼笑,威風之姿躍到眼前。他一手叉腰,一手搭住母親的肩膀,顯然兩人關係親近。
淑僖拿起相架,問道:「這是誰?」
「我去學跳舞時認識的舞伴。」
「你跟他是認真的?」淑僖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是呀。」母親頷首微笑。
「真有你的風格,你就喜歡這類型的男人,小心被他騙了。」淑僖看出此人不乏生父的影子,故意調侃母親。
生父北上做生意,不常在家,在家時卻經常打鬧母親。她無法阻止暴力發生,總是在一旁無力地觀看。她一方面怨恨自己的無能,另一方面怨恨母親不作反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兩種劇烈的情緒相互交織、強化、融合,滿溢於心中,無從宣洩。
敏感的孩子緊閉房門,躲進被窩,堵住耳朵,隔絕門外的叫罵與打鬥,渴望趕快進入與此無關的夢境中。
不知從何時開始,或許自出生以後,她業已活在那個夢境裡。夢境的她,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飛奔,向天上,往地下,到深海。她要飛,有多遠就多遠。她要快樂,有多幸福就多幸福。沒有束縛,沒有暴力,沒有壓迫。夢境的她,永遠是自由的。
醒來後,一顆熱淚掛在眼角,枕頭的淚痕已然乾竭,案頭的水仙花幽香四溢。縱使她無法憶起夢境的內容,存留於身體的暢快安逸,逍遙自在的氣息,鼓動她不顧一切地追尋純潔的百合花香,一睹終生難忘的曙光。
淑僖成長於充斥打鬧和暴力的環境,可沒有留下多少快樂的童年回憶。生父拋棄她們時,母親哭得肝腸寸斷,不成樣子。後來母親化悲憤為力量,適逢經濟起飛,機遇處處,頻頻升遷,加上投資有道,連帶家境也好起來。
母親身邊一直沒有任何男人,淑僖知道她像個棄婦一樣,傻痴痴的等待生父回來,真是個可悲的女人。假若是她,當然是二話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