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帳東西!」
父親難得來一次近江,結果一見面就要結結實實地甩我一巴掌。
「父親」
被怒斥的我僵在一旁一動不動,然這一聲驚雷卻並未落下。臉頰燒作一團的我低聲應和著,眼前這個身材並不高大的男人甚少對我發火,只是這偶爾一次的暴怒便讓我不敢抬頭直視他。
「如今信濃也丟了,若不是今川氏暫時沒空對付東北,你認為我還有辦法來這村雨城見你嗎?」
晴孝大人正巧不在城中,眼下父親就是在這城裏狠狠打罵我一頓也沒人能幹涉。但他還是把仍舊懸在半空中的右手抽了回去,之後背過身去哀歎道:
「哎,當日若是你能狠下心來將那一家趕盡殺絕,便不會有如今這些許麻煩了。」
「最初由我提出計策之時,也特地說了我有按照自己意願行動的自由,父親您當時可是同意了的。」
方才還滿臉滾燙的我努力調整過氣息,恢復能冷靜辯論的模樣後說道。
「哼,可現在你明知道留著那傢伙只會後患無窮了,可你還是不願動手。」
桌上晾著兩盞茶,深褐色的茶湯上飄蕩著本國茶葉少有的濃重香氣。父親說完話後瞟過一眼,便知杯中茶是大明國的勘合[ 堪合船:前文提到過的,得到明朝政府下發的海貿公文書批准的船隻即為堪合船。]船運來的上等品。父親端起玉杯一飲而盡,許是消了火氣,坐下來後他沒再質問我,只是接著說:
「不過眼下還有土岐氏這個靠山,你爹我暫時還死不了。」
父親說完又端起另一杯茶,囫圇吞下了肚,他揚起的衣袖上似乎也沾染了馥鬱的茶香。
「晴孝大人不知何時能回來,父親還要留在此處嗎?」
我移步到桌前,為父親手邊的空杯斟滿大明國的龍井。
「不了。」
父親擺了擺手說。
「只要能看到我女兒還認我這個父親,而不是想著什麼時候也給我背後來一刀,我就姑且能安心了。」
「您說笑了。」
「哼。」
父親冷哼一聲,而後從桌旁起身。
「你母親留給你的那東西你還帶著吧?別鬼迷心竅把那東西也交了出去,或是不小心丟在了哪里。」
見我點了兩下頭,父親又籲了一陣,隨後順走了桌上的朝貢品那只方才還用來盛水的玉杯、揚長而去。
大約半月前,我隨晴孝大人前往京都。儘管那人稠物穰的地界僅存在於我遙遠的記憶裏,不過在這十幾年間倒委實是沒什麼變化。曾推翻主君自己坐上將軍之位的足利氏如今只能蜷縮於浮華而空虛的花之禦所,更是整日靠著武家豪強的庇佑勉強度日。而新主大興土木建成的聚樂第與我而言不過是另一個決疣潰癰之處,連被冰霜覆蓋的水榭庭院都生出一股糜爛的腐屍氣味。
這個國家從幾百年前開始便是如此朽敗的模樣,歷經了兩朝並立時代的日之本如今又分裂成更多個,領國間彼此廝殺不休,僥倖活下來傢伙都變成了以殺止殺的麻木之人。
此時的晴孝大人依舊留在京都與大納言商談,他派了足夠多的護衛將我先行送返,但我回到自己的居城不過是一兩天內的事。離開之前,京都已是鵝毛紛飛。回望方才仍沐浴在金光中的法觀寺,我腳下的木屐卻觸雪生涼。
這一次我又是差點就能殺了她。像從前一樣,每每與她接觸時我都有無數次機會將她殺死。在這六年間,我一度以為她已隨著那座恢弘堡壘一同覆滅,我發自內心地為自己邁出的一步感到寬慰,父親臉上也總是掛著大仇得報的快意。然從我們陸續聽到今川氏捷報連連、她的家氏也在暗地裏東山再起的消息後,忐忑與不安又日日累滿我的心尖。我再三確認過那人的正體,得知是一個毫無關係的少年後,我曾短暫地松了一口氣。
直到我親身直面她,親眼確認過她的模樣後,我胸中已經湮滅的心意再度複燃了,那是我不可違背的欲望、是我漫漫長路上不得不忽視的絆腳石。
我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憎惡她。我要殺了她,我必須殺死她。
但當我知道她在那時沒被我殺死,看到她還能安然若素地躺在自己身邊時,我渾身又充斥著前所未有的欣喜感。
我從自己和服的腰帶間取出一把短悍的剃刀,老實說,這東西幾乎要跟武士隨身佩戴的短刀差不多大小,刀刃也比短刀來得更鋒利。我沒用這東西殺死過誰,可我的雙手已是鮮血累累,我做下的決定會使無數人喪生,我與殺人如芥的武士並無區別。
直到晚膳後,晴孝大人才匆忙趕回。正月裏的北國酷寒異常,晴孝大人的褲腳蹭上了雪與泥,他濡濕的外褂又被凍到如冰層一般。我替他褪去和服外套,晴孝大人又一如既往地開口道:
「這些事讓用人做就好了。」
「我若連這種小事都做不了,那還有什麼能幫上大人的地方呢?」
土岐晴孝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