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了却战事,凯旋归来,活着见我。
我回了李庄。
莫家大院还是那个莫家大院,年少记忆里斑驳的墙,反射着静候故人归来的光。
师傅早已离世,师哥说他临走前嘴里念念不忘的是小六的名字。
岁月仿佛从不曾在这里肆虐,一切都没有变老的模样,只有生命和日月的交替提醒着这里的人那条名叫时间的长河依旧奔腾不息。
我彻底闲了下来,整日呆在莫家班休养生息,只每个月的二十四登台唱戏。实在闷得慌便缠着师哥叙旧,只是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在禾川的十三年过往。仿佛过去的一切只是黄粱一梦,醒来之时我仍旧是从未踏出巴蜀一步的莫家小六,林深时这个名字也被我放在了记忆的匣子里,在心里不知名的角落积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灰。
人们闲暇之余也爱谈论外头的前途未卜的战事,每到这时,那说得津津有味的一桌子总能收到莫老爷多送的两盘花生。
大年三十那天,我拒了师哥一起过年的邀约,坐在院里又觉得实在无聊,不知怎的,竟想自己糊两个孔明灯。
木刺扎了手,我看着汩汩涌出的血珠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房里找东西包扎。
翻箱倒柜之余,不知怎么碰倒了一个被我束之高阁的锦木盒子。
我瞧着有些眼熟,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笺纸。
上面是手抄的一份鸳书,写着什么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之类的话。
那字龙飞凤舞好看得紧,我一字一字地往下念,只觉得眼睛有什么东西糊住了,愈发不清晰。
看到最后,又发现有两行抄书的人自己加上去的话:
若得来年携春归,许卿半院梨花半院梅。
我盯着那两行小楷看了许久,终是号啕大哭了起来。
来年抄书的人没有来。
我种了半院梨花和半院红梅。
年复一年,我从未厌倦过坐在院子里赏花。
我总是认死理的,梅花败的时候梨花会开,我的人会在一场春色里回来。
后来过了许多年,李庄难得下了场雪,我出院扫雪,却看到有人站在篱外,披了件黑氅,肩上白茫茫挂了寒霜。身量虽然像是比我的梅花树还要高,却被树枝遮了五官。
那人轻而易举折了开得最艳的一枝,我正要发难,耳朵灌进往昔在梦里寻了数千次的声音:“在下林深时,光绪十七年生人,同我阔别多年的夫婿约了一场春暖花开,可惜来得不是时候。可否借这只梅花向先生讨个祥头?”
我突然想起那年战火纷飞,他驾马离去之时对我说的话,炮火冲天,我真真一点声音都没听见。只看着他双唇翕动,勉强辨别了他说的什么。
他说的是世间最老套的情话。
阿妄,我爱你。
等我。
我再不唱戏了。
第14章 番外 传玉篇
传玉第一次见到那个贵人,是在禾川连下了十几日绵绵Yin雨的二月天。
下雨就意味着麒麟街上人少,意味着偷鸡摸狗的事情办不好,意味着自己连同着旧庙的那一堆孩子要继续饿着本就多日来空无一物的肚子。
崇明馆的后门对面是一片茵茵绿坡,门口有两条半人高的狼狗看家护院。
那狗他是见过的,舌头比脸长,獠牙锋利,涎ye垂地。两指粗的链子套着,套得住身子套不住嗓门,三尺内有人影出现犬吠都能冲破天际。
他曾经亲眼见识过贪吃的流浪汉冒死去狗嘴夺食到头来不过是拿自己半条大腿给狗加了顿外餐的过程。
即便如此,每天徘徊在崇明馆后门三尺之外的人依旧不绝如缕,大多是衣不蔽体的乞丐和走投无路的半饿死鬼。
原因无他,乱世之下,生对了地方,畜牲能活得比人好。拉的屎都比人的胃多盖着一层油。
这次他再没心思做看客。
那时候的阿四不叫阿四,全旧庙除了他传玉都是野孩子,没爹没妈也没名。
孩子还小,五六岁的阿四,被他拉着走向那两条目斥凶光的猛兽,紧张得不停抠他手心的指头长着半寸长的指甲,藏污纳垢,混泥带土。
三尺之外,他站定。俯下/身对阿四耳语,要是一会儿传玉哥被狗扑倒了,别叫,也别喊,悄悄把狗碗给偷了,偷了就跑!明白吗?
阿四瞪大眼睛,两只乌溜溜的眼珠一会儿看狗,一会儿看他,眼眶被吓得不自觉噙满了水儿。
眼看着狗舌头一遍一遍舔着碗里连筋带rou的排骨,他急了,一跺脚,声音大了一倍,抓着阿四的肩不住地摇,别回头!什么也别看!不能叫!偷了就跑!使劲儿跑!明白吗?
阿四哇地一声就要哭。
他眼疾手快捂住阿四的嘴,不许哭!招人来了就没东西吃了!
孩子听不懂别的,但听得懂吃。
全禾川的乞丐都可以听不懂别的,但一定听得懂吃。
阿四抽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