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疑他和那些学生说的是否是同一门语言。工人们同样游行，但他们的要求和口号都实际得多——减少工作时间，提高平均薪酬。他不是完全不懂得学生的愤怒，却因一种对崇高情感的畏惧而拒绝深入理解，崇高的情感往往力量惊人，人稍有不慎便会被它碾为尘土。他隐隐感到，那愤怒蕴藏着吞噬掉每一个“自我”的力量。
罢工之后，康拉德不得不为生计发愁。他的工资多是寄回家和买酒喝了，剩下的怕是撑不了多久。倒是可以问工友借，但这眼下的日子，谁也不容易。好在还有零星的老客户私下联系他，让他去修车——时下汽油短缺，外边又乱哄哄的，客户可没法自己开着车过来。他需要算好时间，坐仅有的几班地铁去到客户的住处。有时运气不好，地铁全部停工，便只能就此作罢。
那天他赶往巴黎的另一端，途经圣日尔曼德佩。上车的人都泪流满面，他为这景象感到吃惊。但这吃惊没有持续多久，他的眼睛便也开始发酸，黏膜上一阵刺痛，然后不禁打了个喷嚏。他努力地仔细瞧了瞧，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白色烟雾。从身边的乘客七嘴八舌的交谈中，他流着眼泪艰难地拼凑出了现在的情况——
警察正在街上投掷催泪弹对付学生，结果有两枚不慎滑入通道，滚下了地铁。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羡慕那些近视的人，至少还有两个玻璃片儿挡一挡，而他只能不受控制地掉眼泪。
正当他难受的不知该怎么办好时，身后有个人拍了拍他。他红着眼转头去看，却是前段时间见过两面的那个意大利人。这一看，眼睛却是因为嫉妒而变得更红了——瓦lun蒂诺依旧是那副体面的知识分子模样，穿着灰色的风衣，围着羊毛围巾，头发整整齐齐。重点在于，他干净的脸上戴着一副护目镜。全地铁的人都狼狈得不成样子，只有他依然那么悠闲得体。
康拉德想开口和他打个招呼，却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出。瓦lun蒂诺看着他含着泪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那像是泡在午夜寂静池塘中的蓝宝石，闪着粼粼的光。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取下了自己的护目镜，示意康拉德戴上。
康拉德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要。瓦lun蒂诺没有收回手，反而直接帮他戴上了，期间手指不小心擦过了他小巧的耳垂。他一个激灵，倒忘记继续推拒了。趁着他还没回过神，瓦lun蒂诺又取下自己的围巾给他系上，围住他的口鼻。
戴上这些装备后，康拉德总算能说话了，他担忧地看着瓦lun蒂诺，在围巾里含含糊糊地说：“这样不行，你可怎么办呀？”他记得说德语，却忘了称“您”，像和亲密的朋友交谈一样，用起了“你”。＊2
瓦lun蒂诺没有纠正他，他只是说：“没事，现在烟已经散了很多，马上就好了。”
康拉德看着瓦lun蒂诺开始发红的眼眶，想起上次自己的欺骗，不禁有些羞愧，他不由说：“你帮我找回了帽子不说，现下又帮了我个忙，我应该请你喝酒的……但眼下的巴黎，恐怕无酒馆可去了。”说到这儿，他自己都真心实意地难过了起来，像只小狗一样垂下了脑袋，金发软软地埋在雪白的围巾里。
瓦lun蒂诺除了眼睛泛红，举止风度与平时别无二致，他看着康拉德软软的金发说：“我知道有个可以喝酒的地方。”
康拉德马上抬起头，惊喜地问：“哪里？”，护目镜也无法挡住他眼里的光芒，但很快他又局促不安了起来，“太贵了我可请不起……”
瓦lun蒂诺克制去揉他头发的欲望，虽然按他们的年龄差来说，这样做也无不妥之处：“我住在杜卡普酒店，那里还供应酒，有空你可以来找我。”
＊1 五月风暴口号之一，指景观社会中的人们深受电视、广播等传媒所害，原文：On Vous Intoxique！
＊2 德语里“称您”（Siezen）和“称你”（Duzen）区别较大。一般遇到不太熟的人、长辈、上司都要以您（Sie）相称。
第三章 袖扣
若缰绳勒得过紧，再温驯的马也会反抗。
康拉德到杜卡普酒店门口的时候，既感到兴奋又有些发怵。他看着那华丽的宫殿式建筑想，原来这就是属于富人的欧洲吗？
瓦lun蒂诺没有让他久等，很快便下来带他进去了。富裕是抵御混乱的妙方，杜卡普酒店的氛围宁静和恰，服务员都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和西装马甲，微笑着问候来来往往的客人，仿佛外面风平浪静，巴黎还是一如既往的高调优雅。
康拉德穿着自己唯一一件深蓝的羊毛套头衫，配着浅色牛仔裤，当然还有那顶棕呢帽。他冷白调的肤色与金灿灿的头发相互映衬着，蓝灰色的眼灵动地转着，打量起周围的环境，表情中带着有些天真的好奇，令人不由心生好感。服务员第一次向他问好时，他愣了一下才怯怯地回过去。在这样的地方，他说话声音都比平时小些。
到了瓦lun蒂诺的房间，他最先看到的就是丝绒沙发前那张大理石桌上的可lun堡啤酒和龙舌兰酒。瓦lun蒂诺在门口脱厚重的外套，他让康拉德先坐到沙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