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每天伴着他们的吵架声写作业,睡觉也得把头埋进被子里,好屏蔽掉摔东西骂脏话的声音。他们什么都能吵,吵架话题涵盖天南地北,从回家太晚吵到哪个女人跟我爸走得太近,往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暂时休战。
我从来不安慰他们,一个是因为我嘴笨,另一个是我不知道该帮谁。他们好像谁都有错,又好像谁都没问题,我干脆就置身事外,只在我妈顺便泄火时供她骂两句。我爸每次吵完架就气愤地出门喝酒,我妈却偷偷待在房间里哭。
好几次我路过他们房间,都看见我妈红着眼睛,却故作坚强的样子。那一刻我的心好像被她的眼泪戳到了,突然觉得时间可以走慢一些,让我们的欢声笑语再多一些。
过去的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学,是甜甜蜜蜜的爱侣,现在的他们是同床异梦的陌生人。我爸给不了我妈足够的关心和体贴,我妈开始和别的异性有了联系。
我总能听见她在阳台上和另外一个男人打电话,声音是很久没有过的甜蜜,脸上的笑也年轻了好几岁。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说什么,因为我爸也在手机上跟别的女人聊天。
从小到大他们都说不要管大人的事情,那我就适当地装聋作哑,等这个家恢复平静。
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我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沉迷上了赌博,也许在挥金如土的过程中能让他找回多年前的豪气。赌博是个无底洞,他背着我妈花光了好一笔积蓄,赌瘾上来了又没钱,也不能真让老婆孩子去讨饭,只好找认识的黑社会大哥借高利贷。
结果一次还钱路上,他被搅和进黑社会两帮人的斗殴,一不小心就被打死了。上面的人赔了我妈几十万,一条人命就这样被清算了,连带我爸这短暂的一生也消失在世界上。在这之后我妈没了不争气的老公,我没了爸。
初中开始我住校了,和几个舍友晚上一起热热闹闹地聊天,能让我暂时忘却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尽管过往总是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对不幸的人来说,曾经拥有过美好就是最大的不幸。
好在我妈还有个饭店,有她一直联络着的那个男人帮忙,饭店的生意日益红火,我妈从别人嘴里的寡妇变成了做事雷厉风行的老板娘。也许是因为想要补偿我那不开心的几年,我妈每次给生活费都特别大方。
我每个周末回家总能看见我妈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她眼角有了少许细纹,却没法遮掩一个女人经过岁月打磨的美丽。他们并排站着,气质相似,就如我妈和我爸当年那样般配。
我妈搂着我,那个男人姓周,她就让我喊周叔叔,我大大方方喊了一声,他“诶”了一声,递给我几张一百块。
初三那年,我妈把我叫到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我如果她要和周叔结婚,我会不会有意见。我说:“妈,你高兴就好。”这个社会对她们的要求已经够苛刻了,我妈的婚姻再跌宕起伏,也从来没有亏待过我,我没理由阻拦她追求真爱。最困难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过去的?
周叔也是离异过的男人,落魄时被妻子背叛,也是在那时候意外遇见了我妈,两人又意外的投缘。当了好几年知己,总算迈向了爱情。
得到我的同意后,一切都进展得飞快。我中考成绩不错,不过也没什么用——周叔说准备把我送到市里最好的民办高中,考几分都有书读。我考完试,他们就办了婚礼。
我妈想着二婚没必要大办,周叔却说不愿意委屈她。
跟我爸结婚时他们在一个小礼堂里,这一次婚礼现场布置得繁复华丽,光是装饰就花了十几万。我妈穿着洁白的婚纱,衬出她仍然美丽的身段,一整天都笑得像个初恋的少女。
我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一起坐在主桌,听司仪在台上说着套话,又讲起半真半假的爱情故事,看周叔和我妈交换戒指然后在掌声里接吻。我突然觉得心里很闷,便站起身往后门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头埋在膝盖上发呆。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妈和他都非常合适——相似的婚姻经历,并且情投意合,我爸没能给我妈的,周叔都愿意给她。而他对我这个继子也仁至义尽,我对着他喊不出“爸”,他就笑笑说继续喊叔就好。
我知道应该祝福我妈未来幸福,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可我妈的余生不能再潦草过活。所以我从来没有发表过一次建议,永远尊重他们的想法,只是想起过去,难免会悲从中来。
坐在这里隐隐约约能听见宴会厅的热闹声响,我闭着眼,想到的事情漫无边际。一会儿是我妈给我上药的样子,一会儿是他们结婚录像带里噼里啪啦响的爆竹。
天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雨水落在我头上身上,手臂被淋得冰冰凉凉,我还是没有抬头。突然听见有汽车的发动声经过,溅起水花又落下,等到我抬头,街道空空荡荡,只是身边多了把打开的雨伞。
我在周围东张西望,没看见半个人影。回去时看着那把伞,还是把它收好了揣在怀里。也许是因为雨后空气变得清新,又或者是有人给了我一把伞,我的心情变好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