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教书的一群法国青年男女,无数的风流韵事,喝酒打架,把那个“文革”前的古板校园弄得浪漫无比。很明智地只是在法国人之间。只有这个阿尔丹像一副书生样子,文质彬彬,矜持自重。用功的学生都喜欢他,保卫部门却觉得这样的人更危险,对他的行踪监视最严,也许是他常到中文系听明清文学课引起麻烦。
“后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接着阿尔丹刚才的话,说,后来便不上课了,造反了!各自拉起一帮人闹革命,用红宝书,也有刀枪。
“最后是军队押着‘复课’,也就是坐在教室里读毛著。大学生得压一压才懂乖巧。你是六八届毕业的,你一定见过她,对不对?”
“复课?”他眼里闪过柳小柳。就是那时,趁一片乱糟糟,她从成都回到南京家中,到学校来,见没人注意她,便索性住回了原来的宿舍,家中已不能住了。
他在路上见到她时,吓了一跳。几年不见,二人都变了许多。她清瘦,眉目凄冷,添了几分沧桑,但比以前更美。而他正因造反太积极,现在面临被军队支持的对方组织清算的危险。她转头离去,没有理他。难道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没有出卖过阿尔丹,我没有告过密。她怎么能对我这样?
她心里只有那个法国佬!他忿忿地想。咖啡馆人更多了,唱机上响着一支舞曲。趁着酒劲,认识和不认识的顾客在酒柜前跳舞。烟雾中夹有女人快乐的尖笑、男人应和的吼叫。气氛热烈。
对面的阿尔丹又开始拿起烟斗,装烟丝,点火。
侍者送来一杯啤酒。他从皮夹子里掏钱,他搞不清,也不想搞清这已是第几杯了。
阿尔丹抽得不多,只是在不断用大拇指压烟斗里的烟丝。
酒黏旋在舌头上,涩涩的,喉咙干燥,酒流下去便极舒服,因而他吐出的法文慢一点,却还是条理不乱、有次有序的。
秦淮灯船酒旗,何处笙箫。飘飘白鸟,绿水滔滔。玄武湖,大行宫,北园草坪,图书馆。无非枯井颓巢,砖苔砌草。他每说一字一词,卷裹的旧日便铺展开一段,阿尔丹托着烟斗的手和整张脸就扭动一下。
那是九月一个燠热的下午,天闷得随时要下雷阵雨似的。他在楼道盥洗室用自来水龙头冲了冲凉水,回到房间,把湿毛巾搭在靠窗和墙间的铁丝上。看见柳小柳从东楼方向出来,走在宿舍楼相围的空坝上,戴了顶大海航行靠舵手草帽,露出两条黑黑的辫子,白衬衣,白裙,塑料凉鞋,肩上挎着一个军布书包,装得胀鼓鼓的。那天周一,她肯定是刚从城西家里回来。
宿舍里其他几个同学都回来了,他们刚去女生宿舍贴了一张大字报。可以压压对方组织的嚣张气焰,也可以换一下批斗压力。贴柳小柳大字报的事,不是他想出来的。如果他反对,他们或许不会贴,这班人平常都听他的。他就是没有说话,似乎大字报批的对象他完全不认识。“我们身边就有一个影响最坏的女特务,怎么能允许她溜过?”他的注意力在柳小柳窄肩细腰文静好看的走路动作上。男生宿舍楼呈凹形相对女生宿舍楼。所有的大门向南开,靠门一边为单号,靠北一边为双号。女生都集中在一幢楼里,门朝围墙和树林。他任凭房间里的嘈杂,自个儿站在窗前,直到柳小柳消失在大楼拐角处。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他心里骤然一惊,身体本能地和所有听见喊声的人一样往外冲。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校内每三天就有人自杀,每次都是万人空楼地观看。他已经拒绝去看死人的演出,但这次不同,一种预感——觉得恐怕与自己有关?他沾了一楼的光,反应又快,第一个跑出楼,跑到前面。因为跑得太快,太阳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站稳了,一瞧,地上果真是她:白衣白裙一滴灰也没有,只是裙子不太雅观地飞起,露出修长的腿,和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肤一样,像一种很细的丝织品。一条辫子压在身下,一条辫子在努力远离身体。全身完好,四肢和脸无一损伤,眼睛睁开,黝黑发亮,盯着一个方向,他的方向。她像好玩似的躺在那儿,又像在对他说着什么。突然,血如一根细线,从她左边的嘴角流出。
他蹲下,机械地把翻卷的白裙拉好,盖住她的膝盖。蹲下,就意味着站不起来,他的脑袋好像炸碎了,空空的,不复存在。
他们说,那张“剥开跟法国资产阶级上床的女鬼画皮”的大字报贴在女生宿舍楼门口,限令柳小柳在二十四小时内交待卖国投敌罪行。女学生们热锅蚂蚁一样多,挤着看。见柳小柳走来,闪出一条道。她仔细地看了一遍糨糊未干的大字报,就噔噔噔上楼。与她同室平日相处得还可以的同学,跟在她的身后。一前一后走进五二室,还未来得及说句话,便见她一声不吭一手取掉头上的草帽,一手把胀鼓鼓的军布书包往自己床铺一扔,就从五二室敞开的窗户射了出去,双臂张开,飞坠在宿舍楼间的空坝上。
柳小柳被送到鼓楼医院,医生说这还能救吗——心脏位移?
他本以为柳小柳美丽的容貌下,是一颗软弱柔顺甚至苟活的心,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