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做东的郭兰森着急赶着看灯,三人酒局匆匆散了。郭兰森本是好奇的性子,眼下一路从主街往内城走,却对两侧各式新鲜物件一概不理,只埋头往前冲。到了内城门口,巨大的象灯下禁军列队,将一众百姓隔在了三丈开外的安全距离。周彦学使了礼部的牌子把他带进去,立在城门洞下仪仗随侍后面。
忽然百姓一阵喧哗,郭兰森回头往里一看,帝后和一众高阶妃嫔一起缓步走出来。他随意的动作在一片颔首低头的侍者中间很显眼,贵妃一眼就看到了,朝他微笑点点头。
郭兰森也开心地冲姐姐笑笑,看着一众贵人慢慢走到前面。此时帝后已并肩上了象灯灯台,向百姓们简短致辞后,伉俪情深地携手共执一支笔为象灯点睛。
郭兰森看着姐姐与一众妃嫔站在台下,典雅的微笑一直挂在嘴角,像是镶上去的,他突然低声问周彦学:“你说,姐姐她高兴么?”
周彦学疑惑看了他一眼,接着听他说道:“姐姐虽是贵妃,说到底只是天家的贵妾,也不知这些年在深宫里吃了什么苦,对陛下的喜爱有没有消磨了几分。”
隔着几步外就是宫侍,这话要是被有心人听见怕要遭殃,周彦学严肃看着他:“兰森,祸从口出,慎言。”
郭兰森朝他笑笑:“我不是怪谁,几年前或许还抱怨,但现在我明白了,凡事都可能是我之砒霜彼之蜜糖,究竟值不值得还是姐姐自己心里最清楚,在这件事上我也是外人。这世上多的是有情人,有的想要一生一代一双人,有的如我姐姐这般不在乎那么多只想能相伴左右,还有的甚至不宣于口,但情这东西没办法论大小和深浅,是真的就够了,谁也不能说偕老白头就比朝朝暮暮更情深。”
周彦学看着前方灯台,帝后点睛后妃嫔们和着祝词伏祈跪拜,贵妃起身时不小心踩了裙幅,皇帝不动声色快速伸手搀住了她,轻轻拍拍她的手。身侧郭兰森淡淡说道:“最重要的,还是成全,全了自己心意是最简单也最难办的,我姐姐做到了,”他停了片刻像是想到谁,突然弯了嘴角,“我也可以。”
祭祀完太一神,皇帝回宫,路上把郭兰森叫去:“你个小子,刚才就看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去你姐姐那坐会儿陪她说说话,今日不设宵禁,晚点儿回去不要紧。”
周彦学来都来了,自行与同僚一起做了祭祀收尾,出宫门时已入亥时,游街的百姓少了些。周彦学挑了条人少一些的巷道慢慢走着,回想起之前郭兰森说的话。
成全自己,的确是最简单也最难办的。
谁陷进情中都自然而然地带了点自卑,若是一味成全情人委屈自己,或是只成全自己委屈情人,都难免因爱生恨或生怨怼。
说最简单是因为顺着自己的心意走,无论如何不后悔;说难办是因为难免有自私的嫌疑。
可情这个东西,又怎么可能一点自私都不掺呢。
比如说他与蔺昂。
自己的心意拳拳,初时得知对方有情便将人缠磨到手,这主要为了成全自己经久暗恋,后来得了侯府说亲的假消息,又反应过来自己苦病缠身不堪相守,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意蔺昂未来神伤。
想他周彦学幼年聪颖少年自在青年洒脱,活了几十年唯独在蔺昂身上百般优柔,一点不决绝。
昨天写的那笺手札,明日便寄出去吧。他盘算着蔺昂率领的军伍快一些估计一个月就能回到北境,和亲使团车马较慢要一个半月才能过境,不知道自己的书信那时候能不能到。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不远处仍有不歇的锣鼓声和烟花燃烧的火硝味儿传来。周彦学心思不属地走着,脸颊突然贴上一点凉,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飘了雪。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看来户部侍郎果然会预言,周彦学笑笑,心里压的层层累累似乎也变得轻了一点。
“您瞧好吧,我这灯就是不算太漂亮,可是轻便又结实,京城里会扎这样的只老儿一个……”
前面小巷岔路口,一位老者正摆了个卖灯的摊子,客流稀少,正与一个垂髫小儿念叨自己灯的好处。他的灯扎的都是普通样式的鱼或葫芦,远没有主街大摊子上的好看,小孩子看了不感兴趣一下子跑走了。周彦学却心里一动,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走近细看,一盏盏彩纸糊就的鱼灯上,鳞片纹理与别家木刻翻印的不同,是一笔笔手工画下的,鱼眼则毫无品味地点了不喜庆的白色。
这与自己衣柜木箱压的那盏几乎一样!
周彦学急忙摘下一盏细看,老者见有人来了便向他推销:“公子,我这灯可不是外头那种用了就扔的玩意儿,若是今年不用了,还能……”
“还能把烛灯取出来,叠起来放着,明年接着用,”周彦学接着他的话笑道,“老先生,您这说辞多少年都没变过吧。”
老人惊讶看着他:“公子买过我的灯?”
周彦学道:“是啊,如今那盏灯还能用呢,物超所值了。”
老人疑惑问他:“我怎么没见过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