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争出了正门没有原路返回,而径直向北去。几分钟的脚程,海风卷着浓烈的鱼腥味上岸,他跨上长堤,吹了一会儿冷风,就在黑漆漆的夜幕底下随意找了两块礁石坐下。
塞在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两回,海风间歇时插进“铃铃”的动静,但等段争将它捏进手里,那通署名“黄铭鸿”的电话又断了。他翻过寥寥无几的通话记录,这两通未接来电下面还有两通,没有地区和备注。
收到这通号码拨来的电话时,段争正身在闹哄哄的社团拜礼上,面前是整张脸烧得通红的关公像。那座纯金塑的像,两颊远比眼睛和嘴唇突出,有人在它眼前上香拜倒,段争几乎怀疑它的削尖的两颊会戳进那人的眼珠子里,跟着那人起身的幅度又拔出来,然后那两点黑漆漆的血洞里会喷出大把大把的血,洒得关公浑身都罩满了红,这样就谁也分不出它到底是关公,还是哪个下九路上窜来的假神仙。
但最后什麽都没发生,震在段争手里心里的只有那只闷响着铃的旧手机。他冷眼看着它闪啊闪,叫啊叫,就像早上他面无表情地翻看着那堆盘了密密麻麻的铅字的鉴定纸一样,他编不出什麽波澜,觉得自己应该惊讶一些,痛恨一些,于是在下午结束了拜礼,他将面对钟澍成和黄铭鸿的时候,用自己那张已经胀得麻木的嘴咬住一根又一根的烟,坐在车上盯着不断后退的景,又理所当然地向钟澍成质问两句。这还不算,还得加上一个自作聪明的阿云,他该受他的挖苦和逼问,最后他回到海岸,这才算完。
想着,段争止不住地要发笑,但因为实在不清楚自己想笑什麽,所以他只是牵一牵嘴唇,到底没笑成。
静心坐了片刻,那块纠缠在他的腹部的死结总算松出了一个角。啪嗒一声,余波荡进他的胸膛。
按着段争给的地址,黄铭鸿驱车去接,回程路上又自以为隐蔽地偷瞟他脸色。后来看他侧着头闭目养神,怎麽也看不出个自己预想中的情绪,他皱起眉头,疑心是钟澍成假模假样故意诓人,世上巧合再多也不可能荒谬成这样,段争难得动一回心,这人竟然是他失散二十多年的同胞兄弟,这话谁听了不会发笑,痴人说梦都没有妄诞成这样的。
直到进了门,段争回房,黄铭鸿特意等在正厅,见钟澍成来了,他压低声音质疑道:“这是不是晏知山和蒋世群他们串通好的,故意引我哥上钩?”
“他人呢?”钟澍成习惯性睡前喝半杯酒,一边问道。
“上去了。”
“没看出不对劲?”
黄铭鸿稍顿:“看不出来。”
“竟然没发疯?”钟澍成露出些讶然,“不会是震惊过头了,闷在心里憋死了吧。他一直这样,闷葫芦一个,揍他两拳都逼不出一句话?”
说得难听,偏偏挑不出错。黄铭鸿抬头看看段争紧闭的房门:“那个人是谁?”
“哪个?”
“我哥喜欢的。”
“哦,姓陆,单名一个谭,虽然脑子不好,但出身不错,家里都是读书人,父母是教书匠。这种家庭,段争一个握刀的,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条人命,你说他要是认祖归宗了,他们能认他吗?”钟澍成咧了咧嘴,“而且他还和他亲哥乱lun。”
“……说不准根本就是晏知山拿来骗人的,怎麽会这麽巧?”
“都跟你说了,你信不信有什麽相干,我不信也没用,关键是段争信。不是都说亲兄弟之间都有感应,可能早在他第一次见陆谭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呢。”
“……歪门邪道。”
“反正歪不到我头上,”钟澍成耸一耸肩,起身道,“我对他到底乱没乱lun、和谁乱lun不感兴趣,帮我给你哥带句话,让他别忘了他答应我的事,等结束了一拍两散,随他和谁乱搞还是私奔——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
说完他趿拉着步子上楼,正厅大灯灭了,黄铭鸿掩在漆黑里一动不动,还把路过的哑巴帮佣吓了一跳。她问他要不要来杯安神茶,转念想起家里的储备已空,又急忙道歉。黄铭鸿倒不在意,谢过她后也上楼去了。
这边黄铭鸿一夜难眠,夜里起过两次,悄悄溜去段争房门口,附耳偷听里边的动静。以为没动静反而更古怪,他忧思深重,第二天起来两眼青黑,哑巴帮佣见此忙给他煮水冲茶。
等着段争晨起,却始终不见他人影,一问帮佣才知道,段争今天早早起了,没等钟澍成和他就出了门,具体去哪儿就没人知道了。
黄铭鸿自诩对段争还算了解,但这些年和他少了朝夕相对的时间,两人之间难免有了隔阂,比方现在他完全猜不到段争会去哪儿——难不成是找他亲哥去了。
思及此,黄铭鸿再也坐不住,抓了外套就往门外跑,恰好撞着晨练回来的钟澍成,听了他一顿瞎猜后放声大笑,讥嘲道:“那你可想多了,我看段争一点都没受影响,上午就去了码头——谁叫你睡这麽死,怎麽都叫不醒?”
“去码头了?”黄铭鸿发愣。
“月中检货,他上手很快,做事也利落。”
“那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