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光柏的吊坠,”唐小杰恰巧看见,“还是颗子弹——塑料的啊。”
“测我什麽时候没命?”段争头也不抬。
更加可笑。他分明怕得腿肚子发颤,但还是想放手赌一次。
小九人傻,藏东西的本事倒不差。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有多想,趁段争躺在行军床上睡着,他就跪着或蹲着,偷偷从床底拖出那张分量沉重的收纳箱。也许他第一次看到里面的东西还会很惊讶,会悄悄地埋进脑袋看一看,再把自己喜欢的宝贝一样一样地塞进去。塞好了,他可能还会满意地拍拍自己的胸口,再仔细地收拾罪证。所有都处理好了,这才重新爬上床,回到段争身边,让风扇吹走胳膊后背那层细密的热汗。
这颗塑料子弹是他小时候收到的唯一一样玩具,段争用一把捡来的玩具枪对准他,射程不过五米,孙光柏怕得转头就跑,其实躲在墙根,看段争走了才飞快地跑出来把那颗子弹偷走。夜里睡觉都不舍得脱手,他就用细针往子弹里穿了个孔,又偷拿了养母的红发绳串起子弹。后来换过好几根绳子,子弹褪了色,他还固执地挂着。
唐小杰嘴上不饶人,一边又伸手摸去屁股。没像想象中摸到一手的湿意才松了口气,又看段争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张嘴想辩解,段争用枪托在他后脖子那儿敲了敲,浑不在意地绕过他,接着收拾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行李。
十二岁的年纪,还是小孩儿的哭法,憋得越久,小声抽噎成了嚎啕大哭,又是犟脾气,死活不肯挪位。其他一群半大少年都伤的伤,懵的懵,不知道就是丢了一串绳子有什麽好哭,何况丢也没丢,不是又给捡回来了。反而是刘昊操着当妈的心,一条腿还瘸着,从一个男孩裤兜里掏出一串预备送给心仪女孩儿的小红绳,端端正正地串好了,挂到孙光柏脖子里,这才把他嚎哭的嘴堵上。
唐小杰也瞧见了,吃地笑一声说:“原来这地方还是他的藏宝库。”
“说起傻子,你这段时间见没见过他?你门路广,认识那麽多人,总不可能没听过他的消息吧——他还活着吧?”不等段争开口,唐小杰立刻自接自话,“肯定活着,连阮阿姐都说他是‘男生女相,非富即贵’,怎麽也不可能那麽简单就死了,是吧。就说我吧,算命的都说我这辈子能活到九十岁,算命的,西街那个瞎子半仙,很灵的——要不要也给你测测?”
这件事之后,孙光柏在大家眼里从一个阴郁寡言的小弟弟变成一头犟脾气的闷驴。刘昊私底下闲聊,冷不丁开个玩笑,说他那天把子弹吊绳串好了扔给孙光柏,那小闷驴抬起的眼神让他想起段争。其他人听了都笑,一是不信,二是不屑。就连刘昊也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于是打个哈哈略过,也就没人再提。
唐小杰松了手,两条胳膊打开,身体呈现一个任人宰割的姿势,甚至愚蠢地再次闭上眼,哑声叫道:“痛快一点。”
终于,“啪”的一声响,唐小杰死咬住舌头,勉强止住喉咙里的吼叫。他胸口急速起伏,鼻翼翕动,下颚动了又动,总算睁开眼,一双眼睛撑成三眼皮,望见的是面前岿然不动的段争,和他手里那把同样寂静的手枪。
“几年前他说我会死于非命,结果没死
“对啊,就测你什麽时候死在谁手上。”
等待处决的时间堪称度秒如年。唐小杰口舌发干,撑展的双臂好像被阻断了血,麻木又疼痛,他一颗心更是狂跳到就快破膛而出。封闭的视野使得听觉异常敏锐,他能听到段争按下了扳机,小腿肚跟着打抖,如果不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志气强撑着他站挺,他恐怕会丢脸地一屁股坐倒,好止住体内汹涌的尿意。
段争记得,孙光柏十二岁,第一次握刀,被人踹中后背心。连那根红绳也成了他的催命符,勒得他几近窒息。就算后来被刘昊救下,他小孩儿一个,脖子里勒痕深可见血。他不顾别人要抬着他上县城诊所,只急哭着趴在地上去捡那串被拽断的吊绳,满脸惊惶地抓紧子弹,不管刘昊像捉小鸡那样地拖他拽他,他都倔强地埋头跪在泥地里,靠得近了才发现原来他在哭。
段争抽出床底的收纳箱,发现它居然敞开着,积灰的杂物堆里塞着一些垃圾,比如干涸的西瓜皮和发霉的柠檬片,还有一条白色平角内裤。他撑开了看,应该是小九偷偷丢进去的。除此之外,床底另一只收纳箱里藏的东西就更多了,有一把蔫巴褪色的野花,一件段争送出去但被西瓜汁浸红的旧汗衫,一桶段争买的黑色小发绳,还有那束被一刀剪落的小九的头发,都整整齐齐地摆好。
“看不出来?枪里没子弹。”
“……那要是有子弹,你就真射爆我脑门儿了?”
瞬间,唐小杰张大了嘴狼狈地喘息,呼哧呼哧的,还夹着嗬嗬的抽气声,偏偏这时候还要嘴硬:“怎麽了,你不敢开枪啊?”
出会儿神的工夫,唐小杰捡起地上那支棒棒糖,放到桌上:“问你啊,真要搬走,就不回来了?那房租怎麽办啊,你还交了一整年呢。”
孙光柏跳楼之前大概在段争床头待了很久,还解下脖子里挂了十多年的子弹吊坠塞进段争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