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剑山庄的庄主有一个大好处:平易近人。众所周知,一个人本事越大,社会对他也就越宽容,尤其江湖人,这本事往往特指杀人的本事,那更是不能不宽容。在这些能人异士之中,无论是地位超凡导致的目无下尘,或者品位超凡导致的离群索居,都屡见不鲜,导致大家形成一种共识,当一个人拥有了非凡的才能,便先默认他有古怪的脾气,与之打交道必须三思而后行。
但对着任去留就完全不必有这种顾虑,虽然他身份在江湖上举足轻重,但无论面对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或者全派加起来不超过五个人的寒酸掌门,态度都是一样的亲切和蔼,仿佛只要说过一句话,你的长相他就会永远记住,你的事他就会放在心上。他更有一个众口交赞的优点,无论什么场合,只要约定在先,从不会迟到。
因此当他看见梨花树下的周桂斫时,着实地吃了一惊。他已经比约定的提前了半个时辰。
他喜欢等人,不喜欢被人等待,这让他有落入圈套之感。但这话放在周桂斫身上,太过不敬了。或者周桂斫也不喜欢被人等待,但他试着回忆,却想不起来先来后到之间的区别。
这不是值得计较的事。他咳嗽一声。“朔望君,别来无恙。”
周桂斫微微一笑。“能让日理万机的任庄主亲身赴约,看来我多少还有几分薄面。”
任去留笑道:“言重了。红尘俗事没完没了,就都加在一起,又有多少分量,又怎敢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推却千载难逢的朔望君之邀。”
周桂斫挑起眉。“你若真心,何不上山去。”
任去留道:“是朔望君住得太高了。你若真心,何不下山来。”
周桂斫道:“我这不是下来了吗?”
任去留大笑起来。你来我往之间,他确乎觉得有一些昔日的影子;可能周桂斫确实没有变,在高处寒冷的环境中连时间的流逝都会缓慢,不是此刻月光和梨花合力制造的幻觉。但这有违自然之理的岿然不动,太过不合时宜了。“太晚了,朔望君。故人皆逝,只剩你我二人了。”
周桂斫道:“是的,所以我必须下来。如果我不来见你,恐怕我连这世上最后一个故人也留不住。”
任去留叹道:“朔望君,如果今日提出这样条件的是别人,我会付之一笑。但是你,我便觉得可信,甚至还有些高兴;可见在你心中,抛却一切,我首先仍旧是个剑客。”
周桂斫道:“我认识的任去留,只是一个剑客。”
任去留道:“那若是我赢了呢?”
周桂斫道:“我答应你三件事。无论是什么。”
任去留:“看来朔望君闭关十载,境界已远远超出了我们这等凡夫俗子。”
他这话显然就不止是单纯的敬意,周桂斫浑如不觉。“所以你肯答应?”
任去留:“我既然来了,就会奉陪到底。”
他缓缓抽出长剑。“我与傅万壑那一战,也是这样的满月。这一战不会下于那一战,可惜的是没有观众,这样的一战竟然无人得见。”
周桂斫道:“只有你们的胜负才需要见证,你我之间无需见证。”
何况为什么需要人来见证?这中天辉煌的月色,这树影,这簌簌摇落的梨花花瓣,枝头惊起的子规,岂不是比人的眼睛更好的见证!
任去留的剑变化无定,忽而凝重,忽而奔流,像不能拘束的云。周桂斫的朔望双剑却显得极其虚幻而轻薄,像一段缥缈的月色。
任去留惊讶地发现,她不再像多年前那样,害怕与他的剑相碰。这股慎重曾经让她毫无破绽,也同时束缚了她的脚步。朔望双剑像两幅柔软的白绸,将他的剑裹在其中,仿佛随时都会被他的剑锋划破,却每每在交缠之际差之毫厘。无论他怎样徒劳地冲撞,他以为是剑的地方,只是一片淡白的影子。
他甚至没有使出引凤诀的机会。你要怎么去捕捉月光本身?
层层缠缚的月光越来越缜密,越来越明亮。任去留一剑斩碎了所有的白影,划过周桂斫的右腕。周桂斫右手鲜血涔涔,一剑坠地,另一柄剑却已经指在他的咽喉之处。
任去留只是眨了眨眼。剑和人都退去了,像月光下的chao水,留下沙滩上空洞的贝壳。周桂斫站在树下,慢慢地用布条缠起受伤的右手。
“记住你说过的话。”
任去留放声大笑。这结局来得太快,他几乎毫无落败的实感,更不要说愤怒,悔恨和绝望。
“还请朔望君指教,怎样才算收手,要怎样才能收手?”
周桂斫道:“不要问我。这是你的事,没有人能教你。”
她深深地望了任去留一眼。“你和傅万壑为剑相争了二十年。对他而言,剑是唯我独尊。对你而言,剑是随心所欲。对我而言,剑就只是纯粹的孤独。”
月上中天。无一丝云翳遮罩的中天,万物在四下流溢的月色中无所遁形,连形状凶恶的奇石怪木都显得笨拙而低矮。周桂斫独自走在山径上,低头看着自己曝露的影子。
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