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章不曾见过宋析,但他一定听说过,非是此人声名多么显赫,而是在绝世无双的故事中定然有他轻描淡写的一笔。
宋析直起身子来,目光似有似无地瞥了一下贺灵章,旋即又看向岑一捻须微笑:“泰山一别,已有二十五年,岑生还是如此青春美艳,叫老夫我实在汗颜啊。”
若是寻常人口出此言,定然有一种讽刺挑衅的意味,但不知为何宋析此人竟有一种奇妙的气场,无论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竟然都显得非常诚恳。
只可惜岑一并不吃他这一套,也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悠悠道:“岑某罪身,何堪岁月善待,青丝成雪哪儿来青春美艳。倒是你,方过五十便自称老夫,老气横秋,令人不悦。”
“哈哈哈,青丝虽然成雪,但我看你方才渡江之势,神采似乎更胜当年。”宋析仍是微笑。
“泰山别后多年,你身上却是锋芒锉减,不知当年究竟为何临时投子认负匆匆下山?”对于此事,岑一似乎始终耿耿于怀,大约也是因此一直没给宋析这个笑面人好脸色,此时终于找到机会问出口,语气竟然大为不满。
而此时此刻,贺灵章才知道这许多年来江湖上流传的论道传说,恐怕也只是被美化了无数次之后的不实虚言,若非亲身经历之人,谁敢相信这一场旷古的论道佳话,竟然是由另一方临时认输而造就的,但亲身经历之人,在论道坪苦守三天三夜,又有谁能接受这样一场不了了之,也不得不编造一篇传说自欺欺人。
难怪岑一心中如此怨怼。
他虽然不屑世俗对绝世无双的痴迷与崇拜,也为此感到负累,却又心高气傲,不愿传言中掺进虚假与谎言,只可惜绝世无双本就是假的,处处谎言自然无处计较。此时对上宋析,这曾经共同经历过这一场论战的对手,只有把不忿在此发泄。
宋析观察岑一面色,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扬起一种释然的微笑:“当年论道,真是Jing彩绝lun,叫我好不痛快。虽然戛然而止,却并不遗憾,只因当时好友飞鸽传讯,告知我夫人近日胎动频频大约临盆在即,宋某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返家的。”
宋析一番话了,岑一竟是愣在原地。
“岑生,泰山论道,时至今日仍在延续,但又有几人真能勘破天道?我名家辩术独步,若是仅为一时胜负,如何走到今日,辩之一字,是以吾生之须臾,穷究天地之无尽,既如此,身在何处不是辩道。”
岑一沉默良久,忽地一声轻笑,只这一声,却像卸下千斤重担:“不知宋生膝下是儿是女?”
“仅一独女。”
“如此算来,令爱倒也二十有五了,只可惜年纪稍长,若不然,我身旁这位青年倒是与令爱十分般配,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他突发此言,令贺灵章大为窘迫,当即红着脸大声斥道:“岑大郎,你是改行做媒婆了不是!”青年窘迫之下,显然忽略了岑一最后强调的门当户对一词。
宋析闻言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贺灵章,很快接茬道:“不知这位公子出身何处啊?”
岑一听他如此配合主动发问当时心下了然,也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贺灵章,而后勾起嘴唇笑道:“此乃宁都神捕贺钧扬的大公子。”
宋析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知道贺灵章的出身,只是在配合着演完这一场戏:“果然门当户对。”他这一句门当户对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意味深长,当年宋析是名家大弟子,如今已然成了掌门人,虽然隐世不出,却仍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门第,一句门当户对,无意中暗中给贺灵章喂了一粒定心丸,告诉他虽然贺父身陷囹圄,但并不至于杀身之祸,贺家可保。
贺灵章还在想这句话其中意味,宋析便很快接着打趣道:“只可惜我女个性娇蛮直爽,与贺公子想来一山不容二虎,难成一段姻缘佳话了哈哈哈。”
岑一听闻此言,也跟着轻轻笑了出声。
原本岑一心有不忿,有意凭内力Cao舟,与宋析挨得极仅,此时心下坦然有所放松,加上水势湍急,两船之间慢慢拉出了一些不远不近的距离。
岑一用传音入密之法对贺灵章轻轻道:“名家剑法大多根据论题谱写,许多人参不透辩术真谛,太过执迷于一题对错一时胜负,剑法也因此走向偏激极端,然宋析此人,辩察境界如此深远辽阔,剑法想必也已登峰造极,不可小觑。”
贺灵章还不通传音入密之法,只好尽量压低了声音用气声道:“若是剑法依辩术而走,宋析岂非已无弱点?”
“不,”岑一微笑道,“宋析自然也有弱点,但他的弱点已不在于辩术剑法,而在于心。为了这个弱点,泰山论道他亦能投子认负。”
“你是说,家人?”贺灵章似懂非懂。
“是爱。”岑一看向宋析,眼神竟然复杂得让人无法解读。
随着岑一的无声凝望,两人脚下圆木亦随波逐浪猛地向宋析那方撞去,贺灵章一时不察,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进黄河波涛之中,青年正匆忙凝神聚力,忽然感到一只冰凉大手轻轻拍在自己背后,正是岑一默默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