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以琬从云间来时就轻装简从,这次回去也是一样。她还保留着跟贺宣婚后居所的钥匙,是以不费什么劲儿就开了门。进门之后没有见到贺宣,此刻已近黄昏,陈以琬煮了一点面条,就着咸菜勉强吃了,在客厅里坐着等贺宣回来。直到深夜,她才听见开门的动静。
是贺宣回来了。
贺宣并不意外陈以琬的到来,只是站在门口,很温和地望着她,轻声道:“陈三小姐,你是来签字的吗?”
陈以琬不能理解贺宣对自己的称呼,是挟泰山以超北海的不能。在她平生所见里,即便这场婚姻是一次欺骗和报复,但两人相识一场,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这样客气至无情的称呼。不过这样的不能理解也没有什么非要得到解答的必要,陈以琬想起自己曾经跟申教授说贺宣是怜草木的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去修正这一理论。
她心里难过,也懒怠去矫饰,定定地回望着贺宣,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同你离婚的。”
贺宣显出一点惊讶来。
陈以琬默然,低声道:“我是来看一个结果的。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受你的欺骗,又好奇你当真爱一个人的行径。原本以为此生都不会有机会见到,可谁知道如今机缘凑巧,这样的戏码,我又如何能错过?”
她说得郑重,将话里的荒谬意味都减弱了许多,贺宣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才苦笑一声:“还能有怎样的结果?我为她赴死,她连叹惋都不会有,她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别的结果了。你要只想看我的下场,我原也不该置喙什么,可你我毕竟相识一场,陈三小姐,你还是回白门去吧,那里安全得多。”
陈以琬好似没有听清他后面的劝告,只是轻轻地笑:“我会为你叹惋,你不要苦笑。假如你死了,我就做个未亡人,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至于危险,更不相干。”
贺宣微微一笑:“多谢你还肯为我叹惋,以琬。”
他又肯这样称呼她了,陈以琬显出一点不合时宜的愉悦和悲凉。她恨自己这样低贱,面前的男人不过只是露出一点点亲近之意,自己就为此欢愉,仿佛那些过往的欺瞒都不曾发生。
因此她面色愈发冷淡,试图找回一点尊严来,向贺宣漠然道:“你这样爱顾静姝,她却不肯为你的牺牲难过。任凭是谁,都会为你叹惋。”
贺宣不知道是否看出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
他们就此重新住在一起,只是不怎样见面。陈以琬原本就辞去了工作,日常便多流连于图书馆和咖啡厅,或者去找从前的同事聊天。
清算顾家的行动持续了很久,且越来越多,那些进步学生也不肯只将目光放在顾静姝的父亲身上。云间的局势即便不问外事的陈以琬也听说了不少,何况她原本也不是真的不问外事。
沈宝黎的哥哥沈鹤城被进步学生用枪弄瞎了眼睛,她怀着孕不好劳动,方致倒是很快就从白门来了云间。陈以蘅挂念朋友,自然也连带关心沈鹤城的境况,遂写信让陈以琬帮忙去看看,陈以琬左右无事,又与沈宝黎交好,便回信应允。
如今已是初秋了。
陈以琬到沈家的那天微有细雨,她撑了一把鹅黄的油纸伞,从黄包车上下来。沈家的仆从认得她,见她来访,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陈三小姐”,将她领进了中堂。
陈以琬从狭长曲折的回廊间穿行而过,听见一声女人的哭泣,苍老而婉转,仿佛旧时明京的戏子。其实在这样昏沉的天气里,也合该有一场落幕的戏剧。陈以琬默默地想着,等问候完沈鹤城,要去订一份云间的报纸,否则终日躲在小楼里,怕是要同这造回廊的木头一样,浸透了雨水,渗出腐朽的气息来了。
纵然沈家是大家,沈鹤城又是唯一的少爷,却也没有救回那只眼睛。陈以琬靠在门上,隔着纱帘远远地望着床上的沈鹤城,白纱布缠了又缠,倒不很吓人,只是看着格外严重。
屋子里除了伺候的仆人,就只有一个方致,沈鹤城疼得狠了,就“哎呦”地叫嚷,还要拿手去碰,方致一把握住他的手,神色严肃:“别碰,刚换好的药。”
沈鹤城蓦然停住了因为疼痛而发出的□□,仿佛才发觉床边的人是方致,立时背过身去,陈以琬不知是什么缘故。
方致见此,神情缓和了不少,温和道:“疼得厉害么?好在还有一只眼睛,医生说要是好好将养,或许会好,你不要害怕。”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的吧,黎黎怀孕了。”
沈鹤城却没有喜悦的样子,仍旧背对着方致,陈以琬也无从知道他的模样,只隔了很久才听见他发出一声笑来:“好啊,你要好好对待她。”
方致默然,而后笑道:“我一直待她很好,难道你不知道么?”
沈鹤城不答,良久才翻身对着方致,颤声道:“好疼……”
方致闻言,伸手抚上沈鹤城的唇,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白手帕递了过去:“疼就咬这个,万别去碰你的眼睛。”
陈以琬见他一个男人因为疼痛失态至此,料想他应当不想被外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