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父亲单独离开ICU,一瘸一拐地迈入隔壁办公间。他出来时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5月2日晚十点十四分,仪器撤去,我爸爸停止了呼吸。
第二天,父亲被推入手术室,25日晚那一摔致他胫骨骨折。
纵然打了七天石膏仍旧疼痛难耐,绷带下的右腿又红又肿,触上去甚至微微发热。
影像结果显示右腿断端不稳,出现部分移位,无法继续正骨,必须立刻手术,从此父亲的腿里被植入三枚钉子与半块钢板。
等我出去再办,临上手术台前,他对我嘱咐。
我答应了他。
6日上午十一点,告别仪式结束。我办完手续,回到父亲身边。
他坐在轮椅上,红着眼儿,直愣愣地凝视着脚下一小块地面。
爸,我叫他。
半晌,他才回过脸,失魂落魄地望着我。他老了,越发龙钟,爸的离世似乎在瞬间将他全身力气抽走。
走吧,爸。我再次说,胸前揽着一个被红布包裹起来的盒。
父亲的两眼终于有了回应,重新聚焦起来。他主动伸手,像一个祈求怜悯与施舍的乞丐。
日光下,我看见他无名指上的两粒戒指反射出泠泠冷光。我俯身把盒子递过去,被父亲一举捞入怀。
回家。他十指交叠地扣着盒面,言简意赅地命令婧婧。
爸,我们……
回家,他再次命令我,嗓音越加严厉。然后他揽紧盒子,单手Cao纵轮椅,自行朝停车场方向移去。
父亲的痛楚不同旁人,父亲的执拗亦冲上顶峰。
仪式上,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恸哭,更不曾嚎啕,只弯腰抵住冰棺,捧紧膝上一大束玫瑰。
偶尔他会抬头回礼,向来人轻轻颔首。我立在一旁,小心地想,以后爸爸的事,能不提就别碰,省得再引人难过。同一道伤口烙太多次是要化脓流血的。
回程途中,我犹豫再三,还是将口袋里压着的纸条拿出,递上前,上面是爸爸留下的最后两句话。
我想父亲一定懂。
日子一晃四年,父亲完美地遵循爸爸遗言,一直好好活着。
我们每次回去,他都笑容满面,有时亲自下厨,偶尔会抱几下妞妞。
这些年,我一直强自压抑、隐忧的事从未发生,甚至连一丁点儿苗头都没有,父亲看上去是那么稳定、平和,绝无被悲痛击垮、吞噬一说。
只除一件。
随着年纪增长,他愈发一意孤行,说一不二,既不肯搬家更不愿将爸爸下葬。
墓地是早就选好的,位于西郊,水秀山明,四季常青。
园里,父亲静静坐了片刻,而后一言不发地起身,拄着拐杖沿石阶一级级往下挪。
我在后面喊他慢点,他也不停,只道挺好挺好。
我遽然顿住脚,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在给自己看坟。
八十八岁生日后,父亲罕见地病倒,检查结果显示为肺部感染。
我们像往常一样驱车到医院,陪他打针挂水,抽血吃药。
耄耋之年,人又体弱,医生不建议用猛药,只说回家休息,卧床调理,慢慢将息。
路上,我同婧婧商量,将父亲接过去。
爸,我劝他,您现在生病,家里又没人,我们不放心。
用不着不放心,他固执起来,你们上班,别管我。
怎么可能不管?我一下气极,医生说了您离不了人!
念州,他低低地叫我,话音里竟透出几分哀求,你让我回去,让我陪他,他不能一个人。
爸,我听完简直哭笑不得,示意婧婧靠边停下。这样,我亲自去将爸接来成吗?您别闹了,和我回去,啊?
念州,短暂的沉默后,他拉住我的手揉了揉,算爸求你。
婧婧闻言,与我交换了个眼色,建议道,我们请个护工吧?这样也省心。
谁料父亲依然未能首肯。当阿姨到来时,他臭着脸关上门,对我道,我担心她失手碰坏东西,不行,动都不能动。
市区这座不大的老宅几乎被父亲当成一所存放「稀世奇珍」的博物馆,锁起的除了自己,一并还有回忆。
父亲的心思我并非不懂,有时,即使婧婧也能略通一二,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点破。
我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令他窥见一丝希望的微光,内心的矛盾几成势不相容的水火,他想撒手,却求而不得。
如此天人交战了两周,有人前来登门,是阮伯伯,爸爸的至交好友。
之后,父亲终于想通,不再抗拒护工。他只是要求自己必须时刻在场,从旁监督。
我没有异议,只希望他能颐养天年,不负爸爸临终嘱托。
天命在一年后到来,是一个雪片大如席的深冬。
父亲溘然长逝在卧室大床上,无疾而终,身边只留下一张年轻时的相片,背后镌着一句诗,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