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铭虽是皇子,但对他来说,这世上最熟悉的地方却不是宫禁。
是什么地方呢?军帐,还是建昌长公主府?
他虽是嫡出,却上有兄长,下有幼弟。母亲看重太子,皇帝疼爱幼弟,他不上不下,夹在当中,十足尴尬。
很小时半懂不懂,看大家都是一般,ru母丫鬟环绕,等到五六岁时候,渐渐才明白过来,母亲和父亲态度的微妙区别,他或许并不受待见。他读书习字不快,比不上太子过目不忘,也没有淑妃之子天生一张乖巧漂亮面庞,反而力气远比常人更大,一摸到妹妹的边儿,妹妹便嚎啕大哭,一不小心,就将太子心爱的画轴攥坏了。
连自己的兄弟也避他如蛇蝎。
除了太后偶尔关照,贺铭最喜欢合宫饮宴,因为那时他能见着建昌姑母。
姑母能看见他,不把他当做角落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姑母怀孕了,铭儿莫挨着,伤了肚子。”皇后远远地交待着,贺铭刚刚牵住了建昌长公主的袖子,一时吓得放开了手,建昌长公主却捏住了他小小的,满是汗水的手,笑着安抚道:“不妨事,铭儿牵着我,保护我好不好?”
“嗯——”贺铭挨着建昌坐下来,想了想,轻轻的,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裙边,“是小娃娃,娃娃。”
建昌长公主牵着他小小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肚子上:“铭儿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妹妹,妹妹像姑母。”贺铭咯咯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要妹妹。”
“要这么说,姑母要生了个小妹妹,还可以许给我们铭儿做媳妇。铭儿,想不想要老婆啊?”
贺铭还不太明白什么叫“媳妇”“老婆”,不过姑母从前送他各种可爱的糕饼,塞外或者海外来的玩具,都会问“想不想要”,于是他绽出个大大的微笑,用力点头:“想!铭儿——谢,谢过姑母!”
下首才生了儿子的令国公夫人掩面笑出声:“还是七殿下聪明,事儿还没说定,先谢恩,建昌也就不好意思回绝了。”
建昌长公主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令国公夫人笑道:“长公主娘娘的孩儿,和七殿下亲上做亲自然是好,只是血缘未免近了些,不如便宜了我们家的宁儿吧?”
长公主还未说话,贺铭先不满地站起来,张开双手护在长公主身前。
“是我媳妇儿,我的,夫人,不可以抢,不可以——”
两位贵妇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笑声惹来了皇帝的瞩目:“皇姐,陈夫人,怎么笑成这样?”
这门玩笑似的婚事就这么传到了皇帝和皇后耳中,皇后只是淡淡地一撇嘴,并不置可否:她出身书香门第,数代簪缨,矜持冲淡,一贯看不上建昌长公主飞扬跋扈的贵女做派。
然而数月之后,长公主在宫中游园滑了一跤,在云天殿安养,七月早产,生下了个男孩儿。孩子一出生便被称先天不足,抱进了宁寿宫。长公主在宫中养了一年,这小名被太后取作“镜郎”的小孩儿,也就成了皇帝与太后的心头rou。
“他会分走你父亲对你的宠爱。”这到底是谁对贺铭说的,贺铭已经记不清了。
他也曾经羡慕能在父亲膝头打滚,被父亲用胡须扎得咯咯笑的幼弟——那是淑妃的儿子,还是苏美人所出的,还是哪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人的孩子,或许都是,但这饱受宠爱的弟弟更换的太快,宫中的孩子养不大。
所以渐渐的,父亲对于儿子的情感也变得很淡很淡了,镜郎的出生,似乎填补了什么空缺,令他一出生,就万千宠爱于一身。
镜郎的身体一直不好,到了两三岁上,身边仍然跟了一大群人,他却似乎很讨厌被人环绕,经常想尽办法偷溜出门,去找最疼爱自己的舅舅。
那一天贺铭就见到了,孤身一人,站在荷花池边的镜郎。他盯着飞来飞去的蜻蜓发着呆,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表弟单薄的肩上,却是皇后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铭儿”。
他吓得收回了手,小小的镜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扭头跑走了。他学走路还没多久,甚至还不太稳当,像头没断nai的小狗。
“铭儿,母后偷偷告诉你。”皇后身上的熏香气味缭绕,将他笼罩,贺铭这才惊觉,母亲的气息那么陌生,“其实林纪是个女孩儿,你对他好一些,他以后就嫁给你做媳妇儿。你对他好一些,建昌也好,你父亲也好,也会对你另眼相看……”
“嫁给我做媳妇儿。”贺铭愣愣地重复一遍,豁然开朗一般,点点头。
既然是自己的媳妇儿,那么父亲也好,姑母也好,自己也好,对他那么好,不就是应该的吗?
贺铭一直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理所应当。
“你若没有功绩,没有战功……建昌长公主眼高于顶,怎么肯把心头rou嫁给你,你父亲与祖母,也不会答应的。”
所以他头也不回地前往西北,要用累累战功铺就功成名就,风光娶妻的台阶。
镜郎就该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