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她还记挂着我,”楚含丹吹口气,就吹开了那浓浓的迷雾,“那宋知濯可曾说了什么?”
“可奇不是?这位也没说什么,就叫丫鬟将明丰来拿的东西都收拾好,给他带了去,多余一句话儿也没有。大概是近日因着整理大军的事儿忙吧,这不,下个月就要带兵往定州去了。”
正说着话儿,就见老远地,宋知书蹀躞进了院儿门,消瘦的身躯罩在豆绿的圆领袍内,是一枝将折未折的枯槁,似乎只等着哪片雪花儿压下来,就能枯本竭源。
四目相对后,他无色的眼错过去,像是不再贪恋世间颜色。脚步果然是轻飘飘的,像一缕风荡近了,踩上石磴。不想打了个滑,一个身子猛地便朝后头栽去。
随着他“咚”一声闷闷地落地,惊起了满院丫鬟们的呼声,“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快来人!快、快把爷搀到屋里去,赶紧去叫总管房请个太医来!”
一时间云舄乱迹,风起东阑,众人慌不知措地团拥上去。几个粉桃一样娇柔的姑娘,使着劲儿将宋知书架着登阶而上,才到了廊下,就响起慧芳撕裂的哭腔,鹓鸾如嘶,“我的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唬我啊!”
“姨娘,先别哭了,还是将人扶进去床上躺着要紧!”
“是、是,快搀进去,请太医没有?”
“已经去叫了,先倒盏热水喂进去吧!”
呜呜咽咽的轰鸣响彻了整个庭轩,鱼儿禁步,扼杀苍狗。楚含丹的眼追随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倩影,心也像是落了地,一种“事竟成”的安心后,涌出了奇异的酸涩,渐渐袭击了她平静的眼。
很快,太医与宋追惗一齐赶来,他身上朝服未换,想是刚回府,带着满身凉薄的风雪,踏入了被粉衫绿影挤满的卧房。就望见宋知书青白的脸,他躺在华美的床帐,安静地、微弱地呼吸,倏明倏暗的人影晃在他身边,使宋追惗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刻,也是这样一个荏弱的生命,却有着嘹亮的哭声,曾震碎了他的心。
倘若依宋知濯的问题,那么这一刻,答案就躺在这里。是的,他曾期待过宋知书的到来,暗地里想象过他会有自己一样的眉眼,或是像自己一样的雄心。以至于他害怕面对大夫黯然的摇首,“宋相,下官有话直说了,二郎身子亏空已久,早就是虚壳子了。只等他醒来,用人参吊着,大概,还能有些时日。”
这话儿尤甚一座雪山崩裂,压垮了宋追惗伟岸的双肩,令他的身子虚晃一下,扶榻坐下去。却不再是挺拔的,而是佝偻着、垂沉着,几如一个皓首苍颜的老者,一霎雪鬓霜鬟。
虚幻的影迭迭往往,风逐渐掏空了整间屋子的温度,冷得宋追惗打了个颤回过神来。只见太医不知何时走了,丫鬟们也退至外头伺候,整个卧房,只剩下灯辉与月光,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岑岑的寂静。
一声低低的喘息,宋知书虚弱地睁开眼,睃一圈,原是想仍旧闭回眼去,却望见榻上一个苍郁的影挪过来,坐到床沿上。他说,“书儿,可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带着极至的柔情。
挣扎一番,宋知书撑起来,欲行礼,又被宋追惗揿倒回去,“躺着吧,好好儿躺着。”
一霎惊诧的沉默后,宋知书望向帐顶的熏球,嘴角噙着虚弱且苍凉的笑,“让父亲担忧了,是儿子不孝。”
他所有的语言似乎都在这一个笑里,因着某种默契,宋追惗读懂了。那是一个由默默的期待到默默的失望后,一个无力的笑意,唇角弯起的弧度,似乎是一把刀,割断了他耗尽短暂的一生,对许多情感的期待,也割开了宋追惗那颗冷而坚硬的心,露出里头一些柔软的温情。
他笑了,干涩的眼里坠下来一滴泪,“我已经下令叫衙门里找个人顶上你的缺,今日起你就别往衙门里去了。好好儿在家养病,天下的好药我都给你弄来,不怕,好好休养,一定能将身子养好。”
而宋知书的眼是没有泪的,曾有的星辉不知何时已耗尽成空空的麻木,“……爹,您是为儿子哭的吗?”再后头,他游离的气息有一些哽咽,“爹,我很想母亲。”
心痛逐寸吞没了宋追惗,使他复复下泪,一滴、两滴、一生该有的眼泪,“爹在这里,爹一样疼你,书儿,别怕,爹以后好好儿疼你……”
宋知书反而笑了,吭哧吭哧地震动着胸膛,望向他被泪痕覆盖住的雅人深致的面庞,“您年轻得一点儿也不像位父亲,您也不应该是位父亲。”
尔后,他费力地翻了身,面向壁隅,好像就放开了他所有的期待,以自己的方式,不留余地。
直到离开前的一刻,宋追惗的眼始终是无能为力地望着他露在被子外的一个肩头,几如一面冷墙,把他生为人父的爱意与悔恨完全隔绝在外。最终,泪渍干涸,他挺直了身子,任凭心的踉跄,只用跄济的步伐跨出了这间屋子。将丫鬟们严厉训斥一番后,他跟着月亮,踩沙碎玉地独行而去。可走了很久也走不出漫长的风雪,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太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仿佛是几千万里的长途,耗尽了他一生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