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未及上车,便远远由身后被人叫住, 旋身一望, 是宋知远撩着袍子跑进, 深行一礼,“大哥,才下朝回家,怎么不歇歇呢?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往哪里去啊?”
雪中站定, 两人已差不多要比肩齐高, 宋知远不再是由下往上地望他,而是平直、对等地将他睇住。这种平视, 使他恍然产生一丝错觉, 一种不再需要唯诺低头的错觉。
相反, 宋知濯所生出的是见他由一个少年长成一个男人的欣慰之感, 他含笑在他肩头拍一拍, “有点儿你嫂子的消息了,我去打听打听,你这也是要出门?”笑容随他的手一起撤下, 渐渐变为一种慈祥的严肃,“开了年了,再有两个月就要科考,你不好生在屋里念书,又乱跑什么?”
“正是为这个出去,”宋知远挠着发顶憨实一笑,“约了位同窗一起论学。大哥快去吧,我就不耽搁大哥了。”
二人分别登舆,明安挥马扬鞭,直奔明雅坊。宋知远则低声朝浴风吐出“金源寺”三字,直往城西。
茂林成雪,远山若画,积雪深困的半山中,香火袅绕,翠鸟长鸣。左右各开的石磴蜿蜒绕上,对穿过佛堂、宝塔、殿宇,绕至三房抱厦的禅房。屋内有软榻、方案、绸帐,炭盆等一应家私俱全,虽比不得宋府,到底也是不错。
榻下,青莲正在烹茶,用蒲扇打缓缓打着火,小炉墩一个大肚铜壶,有一搭没一搭同明珠说话儿,“这如来佛的什么诞业已过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案上扑开长长一卷宣纸,明珠正在默写心经,笔尖起伏之间,已得半片隽迤小字,“姐姐在这里呆不惯?回去麽,两只手又要每天浸在染缸里,你不是说手冻得受不住,怎么还想回去了?”
一抬眼,青莲已经对在对榻,捧一盏茶且吹且抿,斜目见明珠弯眼傻笑,便嗔她一眼,“总是要回去的,难不成在这里住一辈子?纵然你当姑子习惯了,我可做不惯。况且,我每回见你们庙里那些姑子我心里就不爽快,头先一见你,就要奚落嘲讽的,后一见三少爷,又立马换了个样儿,奴颜媚骨那个劲儿,连我这做丫鬟的都瞧不上!”
“哎呀我的经!”明珠小小惊呼一声儿,仿佛振得窗外雪里的飞鸟四下奔逃,呼啦啦乱影一片。坠睫一看,原来笔尖久悬,晕了个墨点在上头。
一人笑,一人气,重新翻来一张纸,方才铺开,便闻听咯吱咯吱踩雪而来的脚步声。明珠搁下笔,踅下榻就要去开门儿,“大约是三少爷,我同他定好的,今儿烦他用马车拉我们回去。”
吱呀拉开两扇门扉,果然是宋知远一脸急色绕进来,衣摆上坠了不少雪花,只置之不理。走到火盆前,眼望明珠,“我方才又给了些银子予方丈,叫她容你们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为什么?”明珠踅回榻上,耷着两只藕色布鞋将他睇住,“不是说好今儿送我们回去的吗,怎么又要耽搁几日?我在这里倒是没什么,只不过总是花银子,还不如回坊里住着,不费这些冤枉钱。”
宋知濯伸出手笼在炭盆高处,一双眼被她的裙里的半个脚尖勾住,遍体逐渐上暖,不知是因为炭、还是因为她的脚。
他循裙而上,落在她蜜桃一样的脸庞,稍看一瞬,别开眼,有些欲言又止。“又止”不过是佯相,“欲言”才是他的目的。搁了片刻,他为难地说开,“你暂时还是不要回城了,……前些日子,新君下旨,替大哥指了婚,指的是童大人家的独女,只等下月就要成婚的。你、你若被那童家人撞见,岂不是招惹是非?”
猝然,明珠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没听清,屏息将他望住,“你大哥要成亲了?”
“是,”宋知远回望她的眼,那里头平静无波,剔透得像两颗猫眼石。到底不知她作何感想,若她早已死心正好,若没死心……,他便用半真半假的话儿寸寸敲入她的心,扎碎那些前情,“听说大哥在寿州时就与这童家小姐见过,…大概两人共处那些日子,生出点儿什么来了吧。童大人在朝中,与我父亲齐平,又与圣上有亲,原早就想将他家小姐嫁给大哥的,可之前因为、因为你,这亲就没谈成,你要是再出现在京中,被人瞧见,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后头他又再说了什么,被屋外“唰唰”的叶响遮蔽。明珠只在群山环抱之间,听见寒风呼啸,冰裂玉碎。
她以为她已经在蹉跎的日子中遗忘他了,甚至会因为夜能成眠、食之有味而庆幸,她以为,他已经由她每日愁生计、算银钱的生活里褪去,以为已经像抛弃一个梦一样抛弃那段锦衣玉食、宝幄清霄的岁月。没成想,这些“自以为”才是一个梦。
眼下,良梦已醒,心又重碎,眼泪由那些碎痕中溢出,流满胸腔。可她只得拼命、拼命地将奔腾到眼眶的汹涌浪头抑回心内,风轻云淡地晃着脚,撑着榻沿,别脸望向青莲,“姐姐,这童家小姐怎么没听说过啊?长得好看吗?”
青莲捧着绣绷的双手垂在裙上,酽酽将她凝望,窥得她俏皮的脸上还带着笑,却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凉。正欲开口安慰,她却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