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奔去,她又搀又扶,宋知书只若一滩烂泥拾缀不起,急得她滚泪连珠,忙冲四方喊,“快来人、快来人!”见得慧芳与十几个丫鬟簇拥过来,啼啼哭哭的乱作一团,她便先止住哭叱责一声,“哭什么?还不快去先熬一碗参汤!”
慌乱中,众人皆见,唯独不见楚含丹出来。她在槛窗下木然望着一切。瞧见宋知书坍塌在廊下的身子,这一刻,他落魄得与市井里穷困潦倒的粗鄙男子没什么区别。起先只觉心内一阵痛快,渐渐又有涩涩的什么压过痛快,她躲在榻上,缩着瑟瑟的肩头,不敢再看。
一场乱哄哄的哀嚎中,总管房的主事套马而去,直奔皇城宫门处,正赶上下朝,宋追惗在仆从的伞下,与各位鹤发蓄髯的大人拱手同人作别,衣冠齐整,谦逊有节,何其打眼,以致主事在一片暗红中一眼就捉见他。
待他踅回来时,远远就瞧见候着的主事,脸色惨淡、欲言又止。他心里陡然“咯噔”一下,似乎跌破一只剔透的玉瓶,满地晶莹碎片。
霏霏的雨无声落在黄绸伞面,甚至绽破不出水花儿,亦落不到他肩头。可他却欻然觉得,这天真冷,比才掠过的寒冬冷上几多。寒气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从他咯咯打颤的牙间泄出来。红锦的荣耀官袍熨帖在身,莫如那飞霜流雪落在身上融成的一片冰壳。
怎么这样冷?冷得步中踞蹐、衣衫凝滞,不敢再踏前一步。
他停滞不前,大概只要停在这里,就无需去面对任何噩耗。可他不去,主事只得提着衣摆上前,稍查他脸色似乎无差,寂静的眼、挺拔的身姿。似乎什么也压不跨他,他是从乱世中杀出的英雄。
“老爷,”主事略顿一顿,如实禀明,“太夫人找着了,您回去瞧瞧吧。”
主事再说了什么,淹没在官员们交酢谈笑之声里。身后是高耸的皇城,墙根儿下片片绽开的黄绸伞中,有一面底下站着宋知濯。他遥遥睃查,像猎人在屏息凝神地听走兔飞鹰的动静,企图从那副昂然的背影上,寻找一丝坍塌的痕迹。
然则那人还是有礼地朝擦身的大人回礼,尔后踅回头,只如这场春雨一样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晓得了,你先回去,我有事还要在外头耽搁一会儿。”
少时,他扭头过来,瞧见宋知濯便朝他招手,待他迎上前去后,他只是蹙额低声吩咐,“濯儿,你母亲没了,我有公务要去办,你先回去安排一下。吩咐裁缝赶制衣衾,然后入殓停灵就办在大宴厅,写了讣告发出去,立刻就要让人把灵堂收拾出来,恐怕有官爵亲友们来祭拜。你二弟大概不能成事、三弟亦没有经过这些,只你稳沉些,就带着你媳妇帮着张罗,有何不懂的问问各位大管家,我办完事儿就回去。”
一筐话说得有条不紊,这一霎,宋知濯竟然有些佩服他了,甚至想,他不该是副相,若在乱世浮生,恐怕他连天子也做得。
他将话儿一一铭记,哈腰行礼,“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尊办,只是赶制衣衾有些费时,不知暂穿什么好?”
“让丫鬟将她的朝服找出来给换上。”
言讫,宋追惗蹒到车前,自登舆而上,撩了缠金丝如意纹车帘入内。才落座,便觉有滔天汹涌的浪头打来,将一颗心扑成细碎的沙,东一粒、西一粒,满铺滩头。
至于后来怎么到的景王府、景王又说了些什么,都模糊得似置身在另一个人间,只有零碎的“发兵”、“控制”、“宫门”之类的词在耳边萦纡,至于他如何回应,自个儿也不记得了。
波诡云谲下,他骤然记起的是那一年,他还真正的年轻,春色迤然,飞花艳雨,马车刚停在府门前,才撩了帘子,就见得一个背着粉缎包袱皮的小女子,拖尾巴似的跟着两名婢女奔到他车前,起始一句就是,“宋大人,我叫张碧朱,是吏部尚书张大人之女,听闻你死了妻子,那么我来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她的名字几番咏叹跌宕,诵歌唱诗,在平中起伏,重归于平。几如她出现在那样一个春天里,同样亦死在这样一个红粉馥郁、遍地艳浓的春天。
霖霪不止,乔木苍苔,落得个残红满地,烟笼哀池。宋知濯回来没一会儿,业已收拾停灵。大宴厅里是通天的白,白烛、白纸、白幔、白纱、白衣,只有一口黑檀髹红绘登仙画儿的棺材,正摆在堂中,在一片不知真假的哭声中静静陈列。
作为宋家长媳,明珠跪在蒲团前,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恍恍惚惚中像是在祭奠未来一个同样垂垂老矣的“明珠”,她在名贵的棺材中击壁挣扎,撕心裂肺的哭声抓扯着人的肝肠……
骤然回首,原来是宋知书在哭,哭得一双细长的眼肿胀难堪,哭得面上涕泗纵横,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悲恸与凄凉环抱着他,唯一能无缘由爱着的他的人,今朝将他弃在冷漠万丈的红尘。分明尚且有父有兄有妻,却像是现世的遗孤。与周遭繁杂的哭声不同,他几如一个孩童,单纯的为失去啼哭。
宋知濯安排停妥,亦跪在明珠身侧紧挨着的蒲团上,附耳过去,“你跟着折腾这一晌,天都快黑了,连个晚饭还没吃,是不是饿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