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地,作出决定的刹那,她的心反而宁定下来,连眩晕症带来的痛苦都刹那间被严严实实盖住了。
她看着仿佛杀神转世的李非,心中澄明,再也没有半分犹豫,从他怀中挣开,对众人毅然说:“都不用猜了,也不必替我隐瞒,我的确是殷无忧。”
此话一次,诸人皆大为震动。
殷无忧,李非默念着她的真名,老殷帅取这名字,应该是希望她一生无忧吧。可讽刺的是,许多年来,她没有一日乐而忘忧。
她继续说:“我是殷莫愁的孪生姐姐。而真正的殷莫愁,我的弟弟,二十年前因我而死。二十年了,我代替他的身份为国尽忠,只希望能为弟弟留下一世英名。现在看来,我又辜负了他。回京后我就会向陛下请罪,辞去官位,上交虎符,自贬为庶民……”
顾岩听着大为感动,好一个“替弟弟从军”,他就知道,自家大帅女扮男装这么多年,绝非是贪图功名利禄。
这身份,有她挥洒过的汗水与血泪。
有在这个位置上承受的心惊胆战,有万众敬仰的目光。
有面对无数生命在眼前消逝的叹息与悲悯,有暗生情愫却求而不得的无奈。
唯独没有嚣张的少女本可挥霍的恣意,以及可依靠的港湾。
好在有陪伴她的义兄和将军们,有送她远行的皇帝叔叔。
大元帅这个身份已经是她最重要的生命构成。
她在这副“大元帅”的躯壳中成长,但经此一役,虎符还是那块虎符,她都再也回不去那个躯壳了。
在奔涌向前的时间长河里,寻觅一处永恒之地,何其难。
即使李非甘愿以男宠身份、无名无份地陪着她,即使每一个爱她的人为她向天下人撒谎,但要将她以前的日子完全复刻重现已不可能,用越来越多人的谎言来编织的,至多只是从前一小片影子罢了。
周围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议论,但李非却恍若不觉,他看着她的双眼,她也看着他。
李非震惊又心疼。
龙隐门已经剿灭,图拓也已臣服,从此四海升平,内无忧外无患,劳苦功高的大元帅本该过上享福的日子……
他一点也不介意名分,真的,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他巴不得给殷莫愁当一辈子“男宠”……
但她这样一承认,又将面临多少的弹劾、诽谤和侮辱……
哪有那么美好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到时政敌们只会盯着她的“过”加倍攻讦、落井下石。她的雷霆手段处置过不少人,到时又将有多少仇家伺机报复……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蠢的女人,甘愿放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不顾自身安危,只为了让爱她的人们可以过得“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但他发现,因为卸下大元帅的身份,她的表情竟不知不觉柔和起来,他忽然想起殷莫愁说过,她的理想只是做一个太平世界的悠游客。
霎那间,李非也想通了,长出一口气,杀气褪去,轻轻地笑了。
四目相对,仿佛一眼千年。
殷莫愁几句话带来的震撼久久不平。
殷府的亲兵都自发半跪下来,他们从北境一路追随她到京城,这些人里有不少是当时殷莫愁自甘被俘而逃生的,口中高呼:“我们誓死效忠大帅!”
孟海英这时刚刚回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嚎道:“大帅不要丢下我们,大帅去哪儿我孟老虎就去哪儿!”
在场的除了殷莫愁,文臣武将中属大理寺卿崔纯与兵部尚书顾岩身份最高。
崔纯远远地看着她,眼shishi地笑叹:“傻妹子,为什么从不为自己着想呢。”
从女扮男装到恢复身份,她都是为了别人。
顾岩则朝她行军礼,半晌,郑重地道:“大帅如果卸甲,我也辞官。”
兵部尚书说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作为兵部侍郎,黎原也想说出和上司一样的话,但碍于场合,他只能遥望着。昭阳则依偎在他怀里,再次哭成泪人。
罗氏父女深受感动,尤其是罗悦香,自己就是女将,因也行军礼表示效忠。陇右道太守万德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徒留身后一群官员面面相觑。
一时间,殷莫愁身前哗啦啦半跪了一片。
不同于之前的山呼威武,这次,山林鸦雀无声,他们脸色平静,更富决然与真情。
“你们的心意,我很感动。”
她对任何人都带着一丝冷淡,一份疏离,对任何事都那么举重若轻、镇定自如。她极少生气,谭鲲的侮辱、外人的诽谤,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但她也极少高兴,情绪几乎不怎么波动起伏,位高权重练就了她的喜怒不辨。
表忠心的话听过太多太多,她从来都是无动于衷。
但这一次不同。
她不禁红了眼眶。她心坚如铁,不畏世事艰难,却被这份情义打动。
女子一旦有了大格局,便会显现出格外与众不同的英气,如同云收雨霁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