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
浑身都舒爽到了极致,痛痛快快舒展开了,睡了一觉。
只不过我觉不多,听到有人声交谈时,便由耳及心,心里微动,醒了过来。
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了一阵,那交谈声变得清楚了起来。
一个老者的声音,状似十分激动,连连叫着“陛下”。
接着是皇帝陛下的声音:
“安静些,丞相。现在已经睡梦时分,你大声喧哗是想惊扰他人安眠?”
皇帝轻轻拍了一下桌面。
另外那人没说话了。
眼皮动了动,睁开又见烛火闪烁的那个房间。
原来,还是在夜里。
循声望去,抬眼看见屏风上两面影子。
一个畏畏缩缩,一个不动如山,均是脸侧。
仅凭侧影。我盯着那其中一个,仅凭侧影,在心中细细描摹出半张锋刻的侧脸来。
“陛下,臣哪敢扰您的清梦。”那老丞相低着头,连声喏喏。“臣知陛下伤心自责过度,将自己关在宁宫闭门不出已经四天,这样下去实在有碍龙体。今夜陛下才终于肯出门透一透气,臣听闻这个消息,就立刻连夜赶来探望陛下。否则实在寝食难安!”
我见他下颌震颤不已,心道面对皇帝陛下,无人敢不惧怕他。
老丞相说了一段,将气说匀了,才缓了缓紧张,继续说下去:“二来再就是,小女这几日不见踪影,也未向家中通报行径,一家上下实在焦急。既然陛下确认了,小女失踪之时都呆在宫中,臣就可以放心了。只是不知陛下什么时候将人还给丞相府呢?”
老丞相小心翼翼抬首,似在打量皇帝陛下神情:“臣老来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一直当作心头rou对待。虽然太后已为陛下和小女许下婚配,但你二人还未完婚,小女未得名分便跟着陛下,这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陛下,这着实不妥。”
皇帝陛下突然偏头,朝这边看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闭上眼。
……不对,他的视线还能穿透屏风作障不成?
心虚的,好一会才敢睁开。
“错了。”皇帝陛下转过面颊,看向他面前之人。
老丞相不解。
而皇帝平静道:“既然母后已死,那她生前许下的婚配,自然做不得数了。”
老丞相猛地站起:“太后将将驾崩,你就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之人,一时全然忘记了礼数。“已定之事岂能擅自改动?身为一国天子,你是背负天命行国事,更不可毁约!”
皇帝淡淡反问:“此事朕什么时候答应了?若是母后心喜令千金,不如让令千金为母后陪葬,这样倒遂了她的愿。”
“还有,”陛下的声音带了那么点不悦,“丞相勿大声喧哗。别让朕警告第三次。”
老丞相的身影颤抖起来。
“先皇早年病逝,是太后尽心尽力将陛下照料长大,又命人教陛下方方面面,武艺文德,君王气度,治国之道。眼下太后不在了,陛下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丞相不敢同皇帝拍板,话里的责备质问倒藏不住了,咄咄逼人。
“先不论先皇泉下有知会如何想。太后尚且尸骨未寒,陛下怎么敢罔顾生母的遗愿?”
皇帝沉沉发声:“那你们怎么敢罔顾朕的意愿?”
他静静坐在桌边。没有黄袍加身,没有龙椅衬托,没有金碧辉煌的殿堂,没有大殿上级级堆砌的台阶,没有台下被呼来喝去的宫人宫女,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不露声色。
但他身上有无形的威势环绕,是别人学不来也模仿不了的沉稳气度,幽静如深潭,不可揣度。自那双眼睛,或是举手投足间,皆透露出风浪间闯过因此再无视风浪的味道,异于常人。
老丞相哽了一下,突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颤抖着慢慢跪下来:“陛下,臣不敢。”
空气静了片刻。
烛火闪烁了一下。
我听见极轻的冷笑声,落声不可闻,像是被那烛火吞噬了。
皇帝陛下哼笑着,又似叹气:“丞相,你不够了解母后。因此为她说话,朕可以原谅你。”
“可摆在明面上的,母后垂帘听政十数载,权倾朝野,说一无人敢说二,群臣都成了她的摆弄的棋子,连朕亦无—置声的余地——你是否还要替此辩解?难道说,丞相愿在她死后,接手她的党羽,代她成为我盛国的第二个皇帝?”
老丞相头低得更下。
“臣哪敢!”
那影子簌簌摇动,我猜测他此刻必定已是吓破了胆。
一言不察就要掉脑袋,给皇帝办事就是如此。更毋论牵扯进了朝中的深水里。哪个有得善终的。
我虽然未经历过此种争斗,也看得出其中杀机难掩,危机四伏。
我不想参与其中。可,这些话已经钻入我的耳朵,在我的记忆里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