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穹顶像是遮了一片广袤的黑油布,只是漏得千疮百孔,星星点点的白被风卷得无处落脚,转过几道弯再寻不见行踪。
伙计进来送饭,被独坐在桌边的身影吓了一跳,面汤洒了几滴,想伸手把灯点上也被拒绝,嘀嘀咕咕地关门出去。
鸡蛋和芝麻油的香气缓和了几分凝意,姚子培摸过筷子趁热吃个干净,汤也不剩,浑身上下热起来像是换了一身血,脑子也更活泛。
丁牧晴不识字,代笔的只能是被带来中都的幼子。信中提及聂家的辛公子见姚织貌美,对程老爷威逼利诱,她一个妾室没有说话的分量,只得妥协。后来仕子案传回云州,丁牧晴求救无门,而辛公子适时抛出救命索,两人一拍即合,定下口头之约。
可事后却等不急结果,在信中言明,
每之怀矣,愧疚难当,唯有以死陈志,尽诉实情。
这封信依外人看来是滴水不漏,能一举将聂家拱到风口浪尖上。本朝刑律之于略卖与和诱量刑相当,辛公子设方略诱取良人当发配极边,丁牧晴和同相诱却罪不至死。她这一死,坐实了聂家在云州无法无天为害一方,让好事的御史扣扣字眼,还能安上以权谋私、僭越犯上的罪名。
然而以上种种不过是七拼八凑起来的硫磺硝石,放做一堆发挥不出极致威力,只有让此事借诸丁牧槐之口,以仕子案为引,才能炸到皇上的心里去。毕竟这一前一后的巧合太过明显,就算聂家最后能脱身,也要被扒层皮,这些年辛辛苦苦的营造毁于一旦,堵得住一时,堵不住全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再想起复难上加难。
彼时今上猜忌心重,为制衡聂家势大,权宜筹策,要么一招定死,立裕王为太子,要么退一步抬举尚未封王的八皇子,无论哪种都是虞翁得利。
这封信到了虞相手里显然是有些时候,他至今未拿出,不过是在等时机。正所谓火引子拉得越长,中途的变故越多,眼下程老爷及庶子这对证人入京,且大理寺复审近在眉睫,根本没有余给丁牧槐平息愤怒的时间。
虞相能把姚子培看得一清二楚,反过来也是一样。他心中总把尊师重道放在首位,不愿去回想师者之过,然这并不代表他会袖手旁观,过去如此,而今是一如既往。
姚子培既恨丁牧晴和程老爷,又倦于无能为力的自责。曾经前途尽毁却安于现状,更有识人不清累及子嗣,做事做人都失败透顶。
姚织是这滩污泥里唯一的清白,偏偏要被当做筏子,载着用心险恶的赢家登岸。他一不知女儿蒙此羞辱,二则蚍蜉难撼乾坤,实在枉为父者。
他这二十余年,第一次生出了悔意。
然而这确是一番无解的挣扎,当年如果选择视而不见,之后就不会与月娘有交集,更不会有姚织;他曾以为用前途作筹码换取的人生,不过是被迟来的利息榨取殆尽的一场豪赌,最后一朝梦醒,满盘皆输。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劝止丁牧槐,言明利弊,只要不呈递诉状,虞聂之争仍可浮于仕子案表面,就算虞相想用他这柄钝刀,也要顾忌聂家的反噬。
至于程老爷之流,算不得角色,毕竟细论起来他才是略卖和诱良人的同党,比丁牧晴还要罪加一等。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姚子培把个中曲折理顺,点灯写了一封信。
总是这样,写着写着面上不由得苦笑,无论是当初选择上京,还是眼下顶风冒险,都是无可奈何的下下策,卑微地寄托在他对于人之善的那点渺茫的希冀。
只怪当年长桥之上的仇鸣海,曾用那支箭头的银光点亮过前方的路。
京府衙门办案的巡差在京畿卫面前抬不起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在中都太平,大多时候各司其职互不干扰,每年少有几个重大时节加派人手也能相安无事。靠得仇鸣海人缘好,早早打过招呼,又有手段压得底下嚣张的小子们老实做人。
他倒没想过双方还能求同存异,更想不到那个同就是虞岚。
同僚敬而远之,外人退避三舍。虞都尉正好与顶头上峰反过来,背地里人送称号鬼见愁,和他搭伙的无一不愁眉苦脸。自家人还给几分面子,他和公子辛闹得最凶的那会儿纷纷跑出来管闲事拉架,可到头来也没落得好脸,都是正经出身的好男儿,谁甘愿受气?从那后大家都宁愿放下身段去和巡差打诨也不愿看他那张死人脸。
今夜轮值的缇骑在心里把李景骂了八百遍,连老天都知他命苦,雪上加霜,赶在冬至前夜又飘起鹅毛大雪来。他跟在虞岚身后换了官服出门,一时分不清前方那身玄服蟒袍和夜幕比起来哪个更黑,哪个更冷。
苦耷着一张脸,摸摸腰间的酒葫芦不敢动。
等看见巡差捕快们的表情,顿时也不是太难过了。
一群人立在雪中听候指派,远远看去和鹌鹑也没啥两样,领完任务更像鸟兽散尽,四下溜烟儿地跑没影。
那名缇骑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虞都尉,您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