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荀靠坐在床头,把泛黄的旧照片拿在手里来回地看。很多张全家福都是在他出生前拍的,照片里的老者梅荀已经不识。父母年纪很大才生下他,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在他出生前后相继过时了,只有梅梦云能说出来:祖母拜访他们家的时候喜欢坐在哪一把椅子上、外祖父请了道人下山帮他取名之类的往事。
“他已经死了,你的脸不会再让我做噩梦了。”梅梦云支着下巴,闲闲地把话说下去,“麦克很乐意照顾你。住进来以后没人会打扰你,你每天都可以做自己的事情。”
你无聊的时候可以跟孩子们待在一起,梅梦云这样说,言下之意仿佛连他也是小孩。连三岁小孩也是看脸的,侄子侄女第一次见面就迷上了舅舅。
梅梦云把手机递给他,给他看一幢刚装修好的房屋的布局,让他给自己挑一个房间。
梅荀草草看过几眼,就把手机还回去,问她在什么地方。
“澳大利亚西海岸。”她说出的城市名字,就算翻译成中文,梅荀也没有听过。
好像一直在等一个拒绝的时机,梅荀立刻就说:“我不能出国,我一站起来就有工作。”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找你帮忙。”梅梦云说,“这两年我在写一本关于朝鹤湾的书。过去太久了,有很多东西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想让你帮我回忆一下。”
她竟然要为过去写书,这让梅荀备感意外。“你可以发给我看,我告诉你我记得的部分。但是我不想跟你们一家住在一起。”
“当然,你也可以选Jing神病院。”梅梦云说。隔了几天遇见方涧林,梅梦云用比当天更恼火的口气告诉他:“他宁愿住Jing神病院。”
方涧林问:“他亲口这样说?”
“他是这个意思。反正他绝对不要住我家。”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坐在酒店套房的小客厅里。城市的灯光在暮色中亮起,梅梦云忽然想起母亲逝世时的光景。
葬礼结束后,他们姐弟从没有尝试过安慰彼此。正相反,他们对彼此生出一种强烈的恨意,到了无法同桌吃饭的程度。一不留神他们就会像野兽一样互相攻击,什么素质涵养都抛到一边。
“从小到大他问我什么问题,我都会随心所欲回答。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会信。”他太傻了,梅梦云想,也是他比我小了整整十岁的原因。梅梦云弹掉烟灰,“我最新撒的一个谎是我跟你睡过。”
方涧林啊了一声,有点惊讶的神情,他挑起眉毛好脾气地笑:“我的清白就是这样被毁掉的。”
“林林,你总是这样。”就好像定海神针,能把时间之河定住。只要看到你,就感到时间从未流逝,悲伤从未笼罩,就仿佛昔日的荣光仍然照耀今天。“我一看你就觉得我还只有二十岁,住在朝鹤湾的房子里。”
方涧林收敛笑容,认真地说:“你也还跟那时候一样美。”
“是吗?哈哈……我们都很崇拜妈妈,可是我不得不说,她对我们的Jing神Jing雕细琢,把我们变得比原来更脆弱。”离开很多年以后,直到有了自己的孩子,梅梦云才有勇气回望过去,才发现她和梅家人那么像。“平常人能忍的东西,我们一件都忍不了。”一件都忍不了,梅梦云重复,她摇摇头道:“他比我脆弱得多,我可怜他。”
门声响了,尼尔逊医生拎着西装外套走进屋里,打断他们的谈话:“他的戒心很重,一开始他什么都不肯说。我花了一整个月的时间来获取他的信任。”医生摊开他的双手,“接着他给我展示了一个广阔丰富、应有尽有的幻想世界。”
“他不像我遇到的任何一位Jing神分裂症患者。他的认知功能健全,讲话逻辑通顺,妄想程度也轻,突出的是,他的幻觉体验非常丰富。”两位听众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医生进一步解释:“Jing神分裂症最常见的幻觉是幻听,幻视是很少见的。他自称看到了这么多离奇的画面,让我非常困惑。”
方涧林说:“他就是这种不切实际的个性。而且他是作家和演员,想象力会丰富一点。”
“我考虑到了。”尼尔逊医生坐在沙发扶手上,伸出一根手指:“还有一个可能是他在嗑药。”
“警察局给他做的血检是合格的。”梅梦云皱眉问方涧林,“血检你也做过手脚吗?”
“这必然不可能,警察局可不是我开的。”方涧林思来想去,只想出一个可能,“难道他弄到了官方违禁名单以外的药品?这小子……几年没见,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
梅荀花了很长时间才读完梅梦云的稿子,一部五十多万字的巨着。在她的作品里,他发现了与自己相同的文风和生硬语调——他从未如此明显地看见自己的缺点。阅读这份东西使他痛苦、夜不能寐,一到白天,康复医生又把他从病床上拖下来训练。
“你现在可能不敢用力,这样做是在锻炼你的踝关节。”
梅荀听从指导,小心翼翼地把身体重量转移到脚掌上,松开了医生和助理的手,迈开腿往前走了两步。
一周的努力初显成果,康复医生喜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