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手腕均匀地转动,用不锈钢汤匙把面糊抹开,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抹成一个巴掌大的正圆——当然是儿童的巴掌。姐姐一定不记得做幸运饼干了,对她来说,和家庭教师躲在花园里调情远比亲子活动更重要。
给烤过的饼干翻面,贴上剪好的纸条。母亲抓着他的手,教他把饼干对折,包起纸条,再往杯沿压一下。最开始,大家把祝福语写在普通白纸上,爸爸总是把纸条吃进嘴里。为了爸爸的健康着想,采取了改良政策,打电话去商店购买食用色素笔和糯米纸。
有一些纸条是梅荀很喜欢的,收集在扇形的古董铁皮盒里。直到今天,他还记得纸条上的话,也能分辨出全家人的字迹。搬家的时候,有千万件更需要带走的东西,铁皮盒就永远遗留在厨房水槽正上方的橱柜里了。
记不清是在哪一座城市,是酒店或者私宅,只记得门口的翠绿草坪一直蔓延到湖岸。钓鱼竿极重,他用尽全力拖住咬钩的鱼,就像和水鬼抗衡。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是穿着白色晨衣的母亲探出窗框向他招手。窗框是画框,一幅古典画在阳光下活了过来。他奋力向前奔跑,穿过草坪,不顾一切地跑上楼去。父亲拿着渔网冲过来,码头只剩下一根空鱼竿,十磅重的大鱼早就逃之夭夭。
猫和狗梅荀都喜欢,可是讨厌马。每次穿着制服坐在马背,拉着缰绳,他就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斯嘉丽和白瑞德的小女儿就是骑马跨栏的时候摔断脖子。”方涧林听完哈哈大笑,骑着马小跑着超过他,绕着他转一个圈才放缓马步和他并排同行,“淑女需要侧坐在马背上,你比她安全很多。”——用母语说出这些话,无论如何都很怪,也许是用英语说的,梅荀已经记不太清了。
“你喜欢斯嘉丽还是梅兰妮?”
“斯嘉丽。很明显。聪明和坚韧是最重要的,我喜欢生命力顽强的女人。”关于性取向的思考要在多年以后才进入梅荀的大脑,在那时,梅荀还以为自己成年后将娶女人为妻。
过去的人们更崇尚婚姻,总是有连办几天几夜的盛大婚礼。长大后,梅荀把他童年时参加过的婚礼和电影场景搞混。一想到婚礼,就是河两岸的钟声,风中飘扬的旗子,像山一样高的管风琴,还有巨大的nai油蛋糕。
好的食物拥有音乐的抒情性和诗歌的庄严结构,先有香气涌入鼻尖,然后是云朵一般的轻盈绵密充裹口腔,绽放出层叠的味觉体验。那场婚礼结束后,梅荀再也没有吃过真正的nai油。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梅荀说,“而且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我在听。”方涧林摘下耳机,放下游戏机爬到梅荀身边,“在苏黎世或者日内瓦半山腰的酒店,就有你说的这种nai油。”
梅荀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方涧林比他年长,能记清更多东西。“你说的是我一个表姑的婚礼,现在她人已经改嫁两次,大女儿都能打酱油了。”方涧林这时候已经十七,太明白特地带人去欧洲吃一口nai油有多暧昧。“以后我带你去欧洲上学,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梅荀还是怏怏不乐,靠坐在床脚下温书。方涧林挨着梅荀坐下,凑上来看梅荀的课本,“表姑结婚那会我们还特小。一兴奋,晚上根本睡不着,你在窗边叫我,我们大半夜穿着睡衣跑出去。我就是那样冻出肺炎的。”
“你以前体质不是很好……”梅荀说。方涧林幼年和童年都多病,梅荀知道其中很多次都是装病,他只是在警告父母,不要养育第二个小孩,也别把他一个人丢在家。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深夜里,他们穿着单衣在举行婚礼的草坪上漫步,手电筒只能提供小片的光亮,照亮脚下的石子小径,还有沉睡在草坪上的方尖碑、石灰拱门、白帷幔餐桌和意大利露台。
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白天去城里看的戏剧,小说和电影,学校与同龄人,无论从哪个点出发,话题的最终点永远指向父母和家人。
自从有记忆起,半夜里,梅荀呼喊着妈妈醒来,总是看见保姆的面庞。无论他如何哭叫,都只有保姆把他拥在怀里,喂他喝nai。母亲不顾性命生下他,却从没给他换过一次尿布,也从未跟他睡在一张床上。
母亲有严重的洁癖,讨厌肢体接触,同样讨厌冲动的情感。她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当务之急是把自己的思想和技艺传承给后代。她说话轻声细语,态度温柔体贴,她如此急切又如此耐心地教育孩子,可是四五岁的小孩像狗一样忠诚地爱恋着她,对母亲本人的兴趣远远超过母亲的知识,让她非常苦恼。
梅荀察觉到,每当他希望说话去掉敬语,每当他想投入母亲的怀抱,或者讨要一个吻,母亲脸上就会流露出疲惫的神情。这让他痛苦不堪,他把对母亲的依恋转移到从小照顾他的ru母身上,直到有一天他发现ru母对着一张小孩的照片落泪。
一方面他感觉这是一场天大的骗局,原来ru母对他的爱只是对她亲生孩子的爱的赝品。另一方面他又隐约地察觉到残忍,好像霸占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恳求母亲一样付给她工钱,让她回家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