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离曾设想过,许多种未来。
比如那个草包太子高广文真的在皇后杨氏的竭力扶持下登基,自己被杨氏一杯鸩酒赐死;
或是虎视眈眈的梁徽王高毅禛杀了他皇兄,李代桃僵取而代之,而后他被高毅禛一剑刺死;
又或是平日里像个斯文书生一般安静的老三高蔺琛后来居上,然后三尺白绫送他上路。
不论是鸩酒也好,王剑也罢,他都难逃一死,但他偶尔也会幻想一下,若是看似心善的高蔺琛上位后,心软放他离宫。
这样,他也许能够去他母亲的故乡——那个叫拂南小沙洲,也像个寻常百姓一样活着,而后或许也会觅得一位佳人作妻子,然后若干年之后,他也会有自己的儿女。
就是这般天真的念想,在高子离十三岁的暮春,在秋猎场上,被高辰帝的一句玩笑捏碎了。
鸪敌与扶苍因领界划分交恶多年,这年正逢鸪敌三年大旱,牧草匮乏牛羊旱死,在兵力愈渐衰微的形势逼迫下,鸪敌的态度终是有所软化。
老鸪敌王派出长子西奥王来使扶苍,商讨百年交好和以地易粮马之事。
一向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主张的高辰帝,见此自是龙颜大悦,不但允诺百万粮马,甚至亲自设宴来接待前来投诚的西奥王。
三月十六更是举行了多年不曾兴办过的春猎,高辰帝盛邀西奥王一同前往,众皇子和褣安侯以及赫孙、淳于、纪氏三大朝臣相随。
高子离尚不会骑马,便只能同幼子和女眷一道坐马车,春猎时同他一道在马车上坐着的,是年仅八岁的七皇子高子彦,婴高的两位公主,代霜和半双。
一路上,高子离都能听到他的幺弟,高子彦在他耳边唧唧喳喳,年仅六岁的半双公主也爱在他的胡话里掺和一两句,就像两只出笼的小鸟一般聒噪而兴奋。
高子离望着高子彦在窥望窗外,高子彦看见一群在街角玩丢沙角的孩子们,他那双孩童特有的清澈眼眸中,浮现出好奇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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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子离心里不由得有些酸楚,他的弟弟高子彦已经八岁了,可除了重重的宫墙和宫苑,他什么也没见过,连扶苍民间最寻常的游戏,他也不曾玩过,只能在隔着层层禁军的马车窗缝里,窥望别的孩子的快乐。
若非生在帝王家,高子离想,他的幺弟大概会是那群或者另一群玩丢沙角的孩子中,笑得最欢欣的一个罢。
感觉高子离许久不回自己的话,高子彦有些疑惑地转过在车窗上搁了许久的脑袋,却见他平日里一向爱嘲笑自己的六哥,此刻却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自己。
高子彦一停嘴,同他斗嘴的半双公主也不说话了,车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高子彦觉得气氛有点奇怪,张开五指在他六哥面前晃了晃,疑惑地问道:“阿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声“阿兄”唤回了高子离飘荡得有些遥远的神志,在这婴高皇朝里,唤自己阿兄的也就只有高子彦,而高子彦也只愿意唤自己阿兄。]
对于其他年长于他的皇子,高子彦只愿意唤一声皇兄,“阿兄”这最亲昵的称呼,高子彦是只留给他的六哥高子离的。
高子离伸手摸了摸他的幺弟有着四个旋的头顶,他曾听宫里的老宫人说过,一旋人,二旋鬼,三旋凶过鬼,四旋命儿永生贵,高子离不明白,为何他的幺弟就没有,古话里那般好的命格。
高子离笑了笑,似是无意地随口说道:“阿彦,你说若是我们不姓高该多好啊。”那样你就可以像那些个街角市坊孩提一般,做只真正快活的小鸟了。
高子彦还小,并听不懂高子离的意思,只是疑惑地挠了挠头:“那我们该姓什么?”
半双公主比高子彦还小,更加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只是天真地睁大了她那双褐色的眼睛,望向她最喜欢的待她最温柔的六皇兄,车内唯一听懂的,也只有高子馨一人。
高子馨是婴高最年长的公主,高子彦一母同胞的亲姐,也是高子离名义上的长姐,可以说,她是除了百里乐山之外,最能知晓高子离所思所想的人了。
“玉尘,这般忤逆的话,在外头可不许乱讲。”高子馨微微蹙眉道,她一直都很忧心,她过于执傲的弟弟高子离,有一天会因为他的无心之失,付出致命的代价。
“知道了,阿姐,你知道,我只在你和阿彦面前胡诌两句。”高子离不在意地笑笑道。
“那百里乐山呢?”高子馨抿了抿丹唇,有些不满。
“我同百里兄是莫逆之交,他不会的。”高子离伸手在案上拈了块添了阿胶的芙蓉糕递给他时常过于忧心的阿姐。
“你啊你,总是这么容易轻信别人,迟早教人给你留苦头吃。”高子馨并不接,只是继续数落高子离,“外人终归是外人,鸟为食亡,人为利益,什么都做得。”
“哈,我知道了,阿姐就别再杞人忧天了。”高子离依旧打哈哈,“阿彦,你瞧,阿姐是不是都快变成皱皮老婆婆了?来来吃块阿胶芙蓉糕,美人到底是须常保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