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正式开始的时候,晏秋秋已经能打着固定到处走动。
第一次只有一名受试者。因为此前从未对特效药进行过人体试验,所有的数据和风险评估都建立在数据模型和动物实验的基础之上,哪怕是经济困难的受试者,也都有退缩的情绪,只有那名赌徒匹查,他提出了三倍于其他试验者的报酬。这些费用不论对于整个试验还是安森海琼,都如沧海一粟,然而为了这多出来的几百美元,安森海琼走了整整两天审批流程。
晏秋秋觉得讽刺。在横店的时候,仅仅为了安抚她,安森海琼花出去的招待费都不只这几百美元。归根究底,一是她背靠老板汉斯这棵大树而匹查毫无背景,二是招待费程序正确,而增加的报酬是在计划之外。一边是不痛不痒的吃喝玩乐,一边是可能损害健康的试验,安森海琼截然相反的态度让人齿冷。
但晏秋秋却不会为此做出额外的努力。她也有过仗义疏财的年少轻狂时期,被骗被辜负会让她一时气恼,然而真正让她放弃与弱者共情的,往往是所有的善意和真实背后,对改变整个群体现状的无力。
她遇到过太多贫苦又善良的受试者和患者,晏秋秋为他们募捐、申请慈善基金,他们也非常配合且体谅,援助资金最后也及时配给。然而她可以帮助他们一次两次,却无法改变他们不幸的命运;她帮助了这一部分人,却看到了无数可怜又可叹的求助者。一人之力有限、一司之力有限、一国之力有限,可以说,在可以预见的时间之内,没有力量能够抗衡这个庞大的现实。鲁迅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更让人丧失动力的,是拼尽全力都无法改变的结局。
最后,晏秋秋给自己定了规矩:与受试者的接触仅限于试验本身。
晏秋秋进入试验病区的时候,看到了本不该出现的赭红色的身影。
谁让他进来的?她看到阿夏达杰的时候,当然有一瞬的欣喜,旋即是规则没有被遵守的烦躁。
这个试验病区虽然挂在援建医院里,却是相对封闭独立的区域,进出都有门禁。而阿夏达杰这个既不是工作组也不是受试者组的人出现在病区里,还与匹查密切接触,这是晏秋秋管理不力。其中可能导致的受试者安全风险、数据准确性风险、信息泄露风险等等,任意一项都会让试验失败。
负责病区管理的仁青有些意外和慌张:呃可能是工作人员进出的时候,跟进来的。
这次暂时不追究到人,仁青,请你再和所有进出病区的工作组和后勤强调一下,注意无关人员的跟随,不要再出现这样的纰漏。晏秋秋低声向仁青交代,却看到仁青虽然应下了,脸上是不解的表情,有什么问题吗?
仁青告诉晏秋秋,C国国民笃信佛教,僧人有特殊的身份,他们也是疾病治疗的一环,不被视为无关人员而需要排除在外。
安慰剂更要注意,会影响试验数据。晏秋秋匆匆又说了几句,随着越来越走近阿夏达杰,她的笑容和愉悦的心情愈发压抑不住。她和匹查打过招呼,忍不住笑着说:阿夏,好久不见。
我们大前天才见过,晏小姐。你的身体看起来恢复得不错。阿夏达杰也回报了灿烂的笑容。他坦诚而和煦地望着晏秋秋,特有的暗哑嗓音像是戈壁上的细沙,只要轻轻的一阵风,就吹到了人骨头缝里。
有句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仗着匹查听不懂中文,晏秋秋的话有些放肆,越过了寻常人与人之间的界限。
阿夏达杰显然听懂了,深色的皮肤上沁出了些微的红。
晏秋秋却是点到即止。她简单询问过匹查服药后的感受,就请阿夏达杰一道离开了病区,也委婉地提出试验病区不对外开放的原则。
我在外面看到匹查在阳台上流连,恐惧控制了他。
试验病区的阳台都是全包的,窗户只能打开四指的宽度即使仅是二楼的高度。之前业内发生过受试者跳楼自杀的情况,因此要把方方面面的安全工作做到位。
我们有专业的心理医生做评估。说话间,晏秋秋和阿夏达杰走到了一楼。
这一层是安养病区,六十来张床位住满了肿瘤终末期病人。安森海琼为部分患者提供了免费的激进治疗方案,他们日日在身体的痛苦与Jing神的虚妄中煎熬。
病人们神色麻木地坐着、躺着,偌大又挤满人的病区安静得只剩下护士站的呼叫铃和个别痛苦的惨叫。病人的惨叫凄厉又绝望,听得晏秋秋心惊胆战,不由得加快了离开的脚步。然而其他病人却连表情的丝毫变化都不曾出现。
直到他们看到阿夏达杰。病人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语意不明的哀嚎。这样的哀嚎此起彼伏,让这个病区瞬间成为了充斥着厉鬼的地狱,甚而至于护士站的护士们也忍不住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晏小姐,我就不陪你走了,我要留在这里。阿夏达杰歉意地朝晏秋秋笑笑,利落地向这厉鬼地狱走去。
他赭红色的衣袍在转身时拂过晏秋秋的手腕,带起丝丝的凉意,却又像一道闪电直击她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