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满身血污踏进观风殿前,殿下设想了很多种与冯令仪见面的场景。甘新林脚边滚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她认出其中几个,是经常往来太极宫的高僧和法师。李同兆手中也提有程峻拔、敖烨烨等昔日同僚的首级,未干的鲜血从宫门一路滴至殿门。
“母皇,”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冷静,“佛贼已诛,儿臣恭请母皇退位。”
冯令仪恍若未闻,近身宦官及女史都不见了,贵为天子的她不得不亲自将佛寄抱在怀里,小婴儿大概是睡的很沉,手腕、脚腕上的银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冯献灵眼风微扫,发现案几上除了韩侑早早起草好的让位敕书,还有一只白瓷酒壶,和一只发黑的银质酒杯。
再望向孩子的脚时,殿下不免喉头发干:“母皇免儿臣手刃兄弟、遗臭万年的这份大恩……儿臣没齿不忘。”
话音未落,冯令仪抄起那只酒杯狠狠向她砸去:“逆子!”
至此,母女二人终于对上了视线。她才注意到她已经这么老了,衣袖落下,露出的一截手臂干瘦如柴。
“你就是拿这个买通了薛夙吧?”敕书上尚未盖玺,她仍是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冯令仪说着冷笑一声,眼神瞟向殿内一角,殿下于是发现猩红干涸的血迹中,一面银质面具无声碎裂。
“是。”额头被银杯砸出了一道小口,蜿蜒的血迹顺着脸颊滴淌下来,冯献灵道:“他跪在地上哭求,只要我肯放佛寄一条生路,便肯冒死为我行背君之事。”
皇太女若要买通白马寺僧人,难度不是一点半点,且很难不引人注意、打草惊蛇。同为佛侍的银面法师这么做,那些僧侣只会觉得他意欲争宠,小事一桩。
甘新林将浸润着新鲜印泥的白玉台摆在女帝面前,冯令仪捧起国玺,笑问一声:“那你的回答呢?”
“毁掉眉心红痣,再如宫中内官一般去势,我就放他们走。”
“拿去吧。”甘将军李将军明显不敢与之对视,女皇——女太上皇却连一个眼神也懒怠给他们,“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殿下半跪着接过敕书,门外禁军山呼万岁。冯令仪眼中的讽意与倦色愈浓。离去前冯献灵抿了抿唇,还是道:“今日换作是我,不会亲手鸩杀自己的孩子。”
李同兆与姚琚都听出了她的怒气。
殿下今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与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帝一较高下。她做好了手刃幼弟、被万民后世唾骂一生的准备,也预备好了承受一位歇斯底里的母亲的怒火。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殿下总以为女皇对自己的打压不喜是身份所致,被迫远嫁的元元也只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至少她没杀元元,至少她对寿瑜和冯稷还算不错。
一个话都不怎么会说的小婴儿不可能对帝位、对她的权势造成分毫影响。她以为她会像草原上的母狼,龇牙咧嘴、不惜一切代价的保护她的孩子,原来不是。
那不再是赫赫威严、统领四方的帝王,那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殿……陛下。”
“太极宫怎么样了?”
“方才薛皇夫派人传话来,火势已经控制住,擒获贼子千六百人,请您尽管放心。”
“嗯。”
孝诚三十三年五月十八,太女献灵兴兵诛贼于行宫,神宗皇帝逊位。史称上阳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