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茶水也显不出什么英雄气势,不由得叹气连连,十分怀念自己曾经的大酒壶,“要我说,他就是疯了,明明入魔,偏要伸张正义,清除罪恶,一副慈悲嘴脸;然有心向善,可又总盯着你这代表最纯粹善良与美好的大鸟,一个劲儿地杀你给自己造孽……杀你一百次就能惹得神憎鬼厌,天劫临头,可他又不是那些天劫的爹,也不是天劫的老婆,三天两头去调戏欺负那些小家伙做什么?”
凤凰噎了半晌,才闷闷笑道:“睹物思人?”
“哈?”
“阿月,你真是老了,忘了当年追裳儿的心情了。”凤凰掩住脸,长叹道,“最是离别久,近乡饮清愁。那情大过一切,痛过一切,他心中苦得很,所以才做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我们这些过来人,都担待则个罢。”
龙月怔怔地摇头,继而苦笑,喝下那滚烫的茶水。
再大再痛的情,就能让人心安理得地一次次杀掉亲人朋友,只为了罪孽加身,获得那三息或者三十息与天劫的无聊会面么?
真是自私啊。
真是彻彻底底的魔头手段。
树林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龙月抬眼望去,只见略显清瘦的魔君缓步走来,向他微一颔首,接着径直走向凤凰。
“小容——”陆漾的声音有些低哑,神色厌倦,与山顶那个颐指气使、昂然凌厉的魔君判若两人,“——走,我请你吃饭。”
凤凰懒洋洋地起身,用下巴点了点木然远望的龙月:“还有他。”
陆漾一撇嘴:“君子不与妖邪同席。”
凤凰抽了抽嘴角,龙月更是瞬间瞪过去,一拍桌子:“真是奇了,天上地下,唯阁下面前,龙月还不敢称邪!”
陆漾很敷衍地拱了拱手:“行行行,你不邪,你是正义使者好了吧?下次我试试宰了你,看看能不能引得正道紊乱,天劫加身?”
“他当然不能。”凤凰笑道,“世界上能以一己之力扛起正义半边天的只有区区在下一人,而且你别忘了,这头龙不像我,他死了那就真死了,从幽冥出来可一不可再,你若杀了他,以后就没人陪你拼酒了哦?”
陆漾跟着笑:“还是凤凰儿你最好了。”
“当然,我多疼你啊,事事为你着想。”凤凰笑眯眯地说,“来,叫声爹爹听听。”
“……”
“爹爹爱你——”
“……”
陆漾以头抢地,龙月掩面而逃。
春夏复秋冬,一年又一年。
龙月结婚生子,隐居绿林,于是山下喝茶的人只剩了两个。
雨雪继风霜,梅花接清荷。
容砂难得大醉,一睡百年,于是山下喝茶的人只剩了一个。
彼时陆漾杀掉的邪魔外道已达到了惊悚的七位数,功德大破天,所以他虽然入魔,可自身也能够挑起正道一部分的担子,成为行走的正道分支。在凤凰沉睡之后,他更是成了世间唯一一个清醒的“正道”,若他被杀,则天地震动,罪孽附于凶手之上,人鬼神共弃之,几能引发天劫。
他便跪别凤凰,居极峰脚下,一次次刎颈自尽。
他杀死了代表正道分支的自己,就像当年杀死了代表美好与光明的凤凰,天道震怒,判其有罪,轰天劫以示天谴。
三十息或三息的天劫,他一次次以死亡来换取,然后静静地送其离去。
有时候来的人是十八,有时候来的人是十七,亦或是更小的编号。他们毕恭毕敬,甚至战战兢兢,回答陆漾永远都不变的问题。
“人呢?”
“快了,快了……”
陆漾的第十九劫,快要出现了。
可是下一次,陆漾睁开眼睛,从死亡中挣扎着恢复清醒,看到的依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那个面庞。
他有时候会想,这样真的可以吗?真的能让消失的那个人回来吗?
然后他就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微笑。
是的,只要自己努力了,改变了,那个人就会回来。
他这一生——一生又一生,追求的不是什么人性,不是什么补全,他不需要得到什么,他本已拥有了一切。
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但直到他全部失去,失去了亲情、友情、爱情,他才幡然懂得。
他那从不离他身侧的爱剑,想必在决定替他承担罪孽与痛苦的时候就全都知道了吧。十九劫,十九劫,天上一直都是十八劫,他到底是他的哪一劫?
这一天,凤凰睡醒了,他听说清安魔君还在傻乎乎地自杀招引天劫,哑然失笑之余,他抓起笔写了一副对联,托做客的小帝君用龙给陆漾送去。
陆漾颤抖着把对联打开,蹙眉看去,上联是:
活一生死一世过百年每岁花开花落你且笑看
下联是:
出红尘过绿林入幽冥三界人来人往我不多言
横批:
欠债还钱,此生无憾
陆漾痴痴地呆立许久,忽的闭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