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堆叠,挥之不去的一幕是养父醉酒后掀翻棋盘的放声大笑,那时他意气风发:“这一棋局峰回路转,各有得失,不过凭我手握皇室正统哈哈哈哈”然而这场博弈,他还是没有成为最后的赢家。
一个男人救了我,给我起了名字——李欢。我认得他,有一年团圆节我和养父在街上走散,就是他送我回家。他很凶,自家儿子吵闹的时候还会把人夹在腋窝下揍屁股,他儿子就一边哭一边犟嘴。养父叫他左将军,我才知道他竟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丢下我的前一晚,平日打呼噜震天响的男人没有任何动静,我就猜到了我的命运。他走后我等了许久,天黑前拿钱上了船。船上一个年老的舵公待我不错,教我风雨晴晦的知识,和我讲闻所未闻的风土人情,那些我幼时心驰神往的地方。
老舵工把我带回秦淮,收留了我。他有一个成婚二十余年的夫郎,两人吵吵闹闹。
老舵公大半辈子在水上,有时他也会带我出去见识一番,更多时候我在秦淮陪他的夫郎。
他夫郎是一个瞎了眼的江湖术士,会带着我上街摆摊算卦。兴致来时也会做两根竿子,收了摊,领我去垂柳拂堤的淮河垂钓。
清晨轻寒,烟波仍笼着吹不散的白雾。每隔一会儿,江湖术士就霍地一下抽出鱼竿,然后失望地投回水底。殊不知那些好不容易咬钩的鱼,都给他的一惊一乍惊逃了去。往往要等到粼粼水波在残阳里流金,他才提着我的鱼篓兴阑而归。
第六年,老舵公临走时反复保证那是最后一趟,开个花儿的功夫就回来,他夫郎嫌啰嗦赶他走。
得知老舵公的船出了事之后,他夫郎开始流连酒肆赌坊,再也没去过那个渡口。
有一日他要我脱光衣服躺在桌上,拿瓷碗接了我的童Jing和处子血供奉牌位,取出招魂铃念咒请鬼。他开始悬赏重金寻人捞尸,日夜神神叨叨地琢磨让老舵公死而复生。
江湖术士很快就把辛苦积攒的积蓄挥霍一空,催债的人见他家徒四壁,便打起了我的主意。那一日我摇醒烂醉如泥的人,对他说:“我得走了。”他只是醉醺醺看着窗外,明明双眼已瞎,却道:“杨花?杨花!”
“是雪。”
他把手伸向窗外,接过一片雪花,“就是杨花啊!雪一样的杨花。”
“是雪。”
“是杨花。”
“你醉了日后别再喝,也别再赌了。”
“啊我醉了,是杨花。”他把雪花小心翼翼藏进袖子,重新躺回床上,嘴里还含糊道,“阿欢,这喝醉的人啊,说的是我没醉、我没醉”
人贩子已在门外不耐烦地催促,我不欲和他争论,又道了一声,我走了。
他蒙头盖起被子,很快又睡死过去。
我进了对岸的南风馆,成了李合欢。
那时还小,自以为把自己卖了抵债,就算还了恩情。未想过会陷入泥淖,未想过此生失去了颜面和自由。
常有人夸我好看。有时客人和我搭话,我也充耳不闻。他们赏我碎银,我随手扔给了楼外的乞丐。一些人骂我不知好歹,给我吃了些苦头。
江湖术士来找我借钱,见我被人苛虐的样子后痛心疾首,“既然已沦落此地,就该想方设法活下去!”
他教我知情识趣。
所以客人叫我跳舞,有时我也会跳,他们想看我笑,我也会笑。他们爱慕我,我就在座上宾中挑出一两位欢好。
更多时候还是无趣的,他们又为这份无趣吸引,争相挖空心思博我一笑。久而久之,众人便把这当成我独有的风情。
江湖术士甚至故弄玄虚,道我命格不祥,“沾上之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这流言激起了客人的窥探之心,越来越多人对我趋之若鹜。
有人欲替我赎身,他不肯,说再过几年也不迟。我也不肯,逢场作戏的嫖客能有几分真心?
赚得的银子他说替我存在钱庄,后来他把钱留给了妻儿,传给我他破旧的背箱,里面装着他行走江湖时坑蒙拐骗的行头。
我以为老舵公死后,他的夫郎会痛不欲生,会醉生梦死,会疯会殉情。我不知两年后他娶妻生子,到如今依旧恩爱美满,脸上再看不出当年半点伤痛。
时隔多年,我问出口。他一派洒脱:“难道我要为了个死人,赔去下半辈子?”
我心知这是对的,但很不喜,它听起来太无情。
我们喝得酩酊大醉,送他走后,我呆立一会儿,起身开窗醒酒。
长身而立的书生正好隔楼远眺。我果真是醉了,鬼使神差地执扇半遮。
过了两日,那书生来了南风馆,赠我一壶清酒、一枝桃花。
我幼时惨遭灭门,沦为娼ji,可从来不觉得自己命运悲苦,他却因我的不幸怜惜我,温柔的、固执的呵护着、爱着。
悲天悯人,这是他的性情。
我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让我明白过去我活得多么麻木,他是我心里一直缺失的,飞蛾扑火的那份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