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被激到了七分,声音也冷了下来:“殿下!”
“嘘!”宁王忽然手上用力,将他拖到一块石碑后头,压低了声音道,“好戏快开场了。”
前方是山腰一片开阔地带,遍植老梅,枝桠崎岖,别有一番意态。又有十来块石碑错落竖于其间,上头是历代以来雅客留于寺内的墨宝,篆刻为念。到清华寺上香的贵客女眷们,往往也爱来此一游。
卫涟皱起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觉得这样藏头露尾的实在不像话,且石碑宽不过两尺,两个人藏身其后委实艰难,是以宁王几乎是将他搂在怀里的姿势,这让他简直忍无可忍,脸都快青了。不过小半盏茶功夫,正挣扎间,忽然宁王用力按住他,压低了声音:“来了。”
卫涟一愣,下意识的微微伸出头去瞥了一眼,只见远远走来三个女眷,为首的衣饰名贵,容貌亦十分秀丽端庄,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不时的低头与他说些什么。卫涟一见这妇人的脸就楞住了——竟然是裕王世子妃!
他有些愤怒的别过头瞪着宁王,以目光质问:这样的大费周折,总不会是为了偷窥贵妇吧?太荒谬了!
宁王低头,嘴唇几乎擦到了他的耳朵,胸有成竹的、极低声道:“别急,再等等。”
卫涟几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只得强忍着继续看下去。
世子妃带着两个贴身的丫鬟,毫无异样的随意赏玩了一番,正打算回去时,忽然梅林一侧传来有些压抑的、却又难掩激动的声音:“芸娘!”
这声音一入耳,卫涟立刻如遭雷击,浑身哆嗦起来,宁王忙扶住他才避免了当场暴露。
同样震惊的还有世子妃。只见她瞬间睁大双眼,怔怔望着那边,完全失却反应。
对方似乎沉默了一下,而后再度轻声唤她:“芸娘……”
世子妃的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仿佛站立不住似的,眼眶迅速的红了。身旁的丫鬟惊骇莫名的扶住她,她僵硬的推开她俩,哽咽了一下,艰难的低头行礼:“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深深的凝视着眼前的贵妇。三十多岁的妇人,早已不复当年的娇柔容颜,转而因为常年的养尊处优,显出仪态万方的雍容。
可是,人还是这个人。十几年心头撕扯的,只是这个人。
许多年前,当太子还是信王的时候,在护国公府一场宴会上,酒醉微醺的年轻皇子,误入花丛深处,与正携伴赏花的安国公府嫡小姐不期而遇,一见钟情。
这本是件皆大欢喜的美事,却因为皇后忌惮安国公府势盛,担心他联姻后对亲生儿子宁王造成更大威胁,于是立刻出手阻挠,并且千方百计的利用皇帝不愿安乐侯娶妻的微妙心理,将原本福宁公主看中的、贤淑却落魄的汝阳侯府三小姐硬塞给了信王。
消息传来,安国府中,她狠狠病了一场。
再后来,遵从姑母裕王妃的遗愿,她嫁给了表弟、裕王世子荣启欣为妻。从此两人同床异梦、却也相敬如宾,一晃就是这些年。
太子目光沉沉的落在她身上,心中暗涌翻搅,无法形容。
这本该是我的女人,我的妻子,我的太子妃,我的……皇后。
一瞬间,他的心神有些恍惚。
当年,当生母淑妃向他提议联姻人选时,他其实并不以为然。只是按着计划走下来,当那个秀雅的少女拈花微笑的样子印入眼帘,他的心脏仿佛忽然被一把刀戳中了,抽搐着,再也拔不出来。
那一瞬间,他霎时觉得,联姻安国公府,真是再好也没有的决定了。
然而,世事总是无常。
又或者说,当羽翼未丰的时候,总免不了任人宰割。
一辈子,竟然就这样错过了。
时光辗转,岁月悠长。这么多年下来,这桩生平痛事已成为最隐秘的、不能碰的伤疤。而那个温婉的身影,业已成为心头一点朱砂痣,纠结出半生执念,深情魔障。
他仲怔了许久,她便也一言不发,牵着娇儿静静跪在一旁,天鹅般纤长骄傲的脖颈柔婉的低垂,不着一言。
他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嘶哑着嗓音说到:“这些年,你……还好吗?”
世子妃仿佛哆嗦了一下,将头伏的更低些,微微哽咽着声音,强作平静的回答:“承蒙太子殿下关爱,臣妇一切都好。”
他分明看见,两滴ye体吧嗒落到了地上,溅出小朵水渍。
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心脏仿佛被撕成了碎片,痛不可当。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痛恨起坤宁宫里的那个女人,痛恨远在南疆的那个男人,痛恨……当年的自己。
事到如今,他却是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望着她,沉沉的、艰涩的吐出几个字:“世子妃请起。”
然而她却再度深深行下礼去,颤抖着,仿佛不敢看他一眼似的,用尽全部气力,轻声的、决然的说:“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请容臣妇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