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起了皑皑银雪,每天夜里窗边都会透进寺外的梅花林的幽幽寒香。
年迈的雪庭法师没熬过这个年关,谢辞接过师父的衣钵,成为悬悲寺新一任住持。
除夕夜与寺里的僧人们一同吃过年饭后,他温了一壶酒带去山崖下的锁妖塔。
苏既明在塔外堆雪人,他咋咋呼呼地说要雕出一条龙来,只是一整日了还没成功,谢辞帮了把手,好歹把“雪龙”的造型给立住了。
“小师傅,你那小蛇妖呢?”苏臻斜靠在榻上荡着酒盏,嘴角含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谢辞含了一口苦丁茶,手掌贴在杯子上取暖,笑道:“他自有自己的造化。”
苏臻仰头咽下酒ye,摇头喟叹道:“小师傅,你的心还是这么硬呀。”
他回到山上时已经是后半夜,山中又下起了夜雪,廊前的石灯上覆了厚厚一层积雪,烛光微弱地跳动。
谢辞拂去积雪,往灯盏里又倒了些油,火光呼哧烧旺了,迎面扑来一股融融暖意。
他起身准备回房,却看见廊下窗沿上坐了个翘着脚的青衫青年。
“北边冷死了。”青年歪头抱怨,长长的黑发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谢辞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放下手里的油壶。
“是啊,”他笑道,帮阿九拂去头顶的薄雪,“过年如过关,又是新一年了。”
灯前覆雪,窗边新梅,寺里四处传来热闹的爆竹声,风雪卷走烟尘与落花,只余廊下长长短短的冰棱,滴滴答答在地面的雪层上砸出深深浅浅的小坑。
谢辞在这个世界里待了六十年,这还是他在这么多个任务世界后第一次像普通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变成个一把雪白长胡子的老和尚。
他身体一向不错,最后圆寂也是顺顺当当地寿终正寝。早在临终前半年他就已有所感,平静地把寺中事务逐一交接给下一任住持,在山上的梅花林里给自己选好了埋冢之地。
那是在梅林深处少有人踏及的地方,一株树龄近千年的老梅树下。
“下雪了,师父,”苏既明边走进门边拍打身上的落雪,蹲到炭盆边拨弄炭火,让它燃得更旺些,“您可想开窗看看?”
苏臻的孩子是半妖之体,尽管实际年龄六十岁了但看起来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天生一双Yin阳眼,身上还有狐妖的一半妖血,五岁后就跟着谢辞学降妖除魔的术法,成了他唯一的俗家弟子。
谢辞这个时候五感已经越来越微弱了,他躺在榻上,偏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扉,想了想道:“开窗罢,寺外的梅林可开花了?”
“早开了,”苏既明起身去把窗户支开,雪片卷着梅香吹走室内沉闷的空气,叫人Jing神一振,“师父,你可闻到梅花香了?”
谢辞其实闻不到,但他还是点头笑道:“闻到啦。”
九夷是在一天夜里来的。谢辞当时昏昏沉沉地半倚在床头,房内点着几盏油灯,他的眼前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大片的色块,跟抽象画儿似的。
直到有一个人走到床边缓缓半跪下,谢辞才知道到他来了。
“你来了。”谢辞吃力地微笑,他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能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轻微的重量。
九夷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他清癯的肩头,轻声问:“思空,你是不是要死了?”
“是啊,”谢辞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去碰一碰他,“人总有生老病死,我也到时候啦。”
在经历了自然老去的一生后,如今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尽头,他此时的心情无比平静。就如悬悲寺经年不变的晨钟暮鼓,无极山顶终年不化的雪,藏经楼古旧的佛经,大雄殿内不灭的长明灯,悬崖下屹立千年的锁妖塔。
九夷伸手,握住那只枯瘦微冷、气息弱而浅的手。
皮肤相接的那一刹,谢辞蓦然僵住了。
垂死之人突然开始急促而剧烈地喘息,老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抓住青年的手。
鲜血,头颅,白骨……
白发,朱砂,逐渐消失的点点星芒……
满城烟火,金光流转的双眼……
这是什么,这些是——
“思空,你怎么了?”九夷慌张地问,徒劳地试图用妖力舒缓他凝滞的血脉和呼吸。
是……是他……
“好好活下去吧,容徵。”
“容徵。”他轻声叫他,金色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在闪烁。
“谢……辞。”
……
“下一次见面,别再忘了我……阿九。”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挣扎着从窒息中醒来,再回味起那个梦时却发现,他不记得梦的内容了。
他怅然若失。
现在他想起来了。
谢辞死命抓紧了九夷的手,整个人佝偻着发出濒死的喘息,在交错的画面里绝望地低吼。
我想起来了……阿九,我想起来了!
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