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在个人的享乐中,以此定下意义,逃避现实。
迷林的话对我的触动很大,她告诉我:接受自己和世界的丑陋,就会快乐。
但是,对于在象牙塔中呆了几十年的人,这谈何容易,当这种欲改变的思想和现实碰撞的时候,我被震得更厉害,也更疲惫。在我的新作里,我确实面对了许多丑陋的现实,也体会到了“从小我走向大我”的快乐。但是,我的问题还在那里,它巍然屹立,稳如泰山,镇压着我的整个身心。现在,因为体力的严重耗损,这种感觉更明显了,我感到了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
我倒下了,在深秋的某个上午,我倒在了单位那棵如伞的大叶榕下。
3 9号
慢性胃炎。
慢性结肠炎。
慢性肾炎。
肾结石。
肩周炎。
颈椎生理性弯曲消失。
胸椎歪向一侧。
贫血。
高血脂。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检查出了一系列问题。抽血,验尿,照胃镜、结肠镜、B超、X光,我都做了,最后剩下一个肾穿刺,我拒绝了。
我不想住院。不是因为讨厌这里的气氛,也不是因为吃不好、睡得不舒服。不是的,这家医院环境非常好,住院部尤其安静。病房用的一律是白床单、蓝窗帘,我住的双人套间虽不算宽敞,但洁净、舒适。同一个病房的病友是一个安静的年轻女孩,两人相处得也相当愉快。窗外、楼下绿树成荫,满种着四季常青的细叶榕、南洋杉、棕榈树、紫荆树,还有几块如茵的草坪。树下、草坪上砌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石凳。每天上午的十点到十二点,下午的四点到六点,都有大批的病人到树下、草坪上晒太阳,最壮观的是被几块草坪围成的那块菱形的空地,那是一个中间堆叠了假山石、建了喷水池的小广场,每天从日出到日落,那广场上都围了一整圈的轮椅,轮椅上坐的都是老人,他们几乎一无例外地低着头、闭着眼,双手叠交在腹上或膝上,如群雕般纹丝不动地静坐好几个小时,仿佛在静听人生的风雨,静听花开叶落,静听金戈铁马大漠流沙。
我也不是惧怕这里潜伏的死亡,我知道,每天的不同钟点,都有人在悄悄地“走”。不,这些事都与我无关,都在我的病房之外。我所厌恶和惧怕的,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里,不断被人打扰、询问、记录、查看,她们像闹钟一样,不,像分针和秒针一样,准时细致地查房、探热、扎针、换补ye、送药、送餐、送水,带着你到各个部门检查,他们围着你议论个不停,叮嘱、建议、劝告、要求个不停,仿佛你是外星系来的怪物,被为了交差迫于无奈的研究者反复观察、研究、试验。
在这儿,你会明显地感觉到,你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有思想、有情感、有尊严、有梦想、有故事的人,而仅仅是一件物,最多也只是一个生物……像机械师面前出了故障的机器,被拆卸下来、组装上去,再拆卸下来、组装上去。像收旧店里那些还没完全报废的各类物什,被翻来倒去东敲西捶,以期拼凑出一个可用的东西来。像卡了带、哑了音、吱吱乱响的破旧录音机,像断了链子坏了齿轮破了胎的自行车,像断了线折了翅膀的风筝……总之,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它”。你不再是“我”,你只是“你”——除了被指挥、接受与服从,再也不能干什么。你不再是采薇,你只是“9号”。你觉得自己跟动物园里的黑猩猩和笨大象没什么两样。这种感觉是如此糟糕,令你再也无法体会为人的骄傲和快乐,再也不能体验生的欢喜和意义。在医院之外,再苦闷的生活也是有脑子有心灵的生活,在医院之内,穿着病人服的那个人是真正的行尸走rou……
所以,我不想再住院,我想出去,出去做回那个“我”。
但是,我也不想病休在家。我只想在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呆着,我对一切厌倦到了极点,排斥到了极点,只想安静,安静,安静,还要百分百的自由,没有任何挂碍的自由……在我住院期间,曲莉来过两次。这个安静隐忍温柔敦厚的女人是唯一不让我感到累的探访者,也不是我排斥其他人,而是只有她能让你感觉到没有压力,让你可以无视她的存在,让你对待她可以像对待空气一样而一点不用担心她会抱怨或者难过。我现在需要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空气与空气一样的关系,自由独立到彼此完全陌生完全无知无觉又能和平共处的关系。我没告诉迷林我住院了,只发信息说最近很忙很累,过一段时间再联系。
我不能再留在医院。在这个世界上,我目前只有两个地方可去和该去:家和单位。我不想病休在家,如果可能,我宁愿继续上班,我想,继续上班,我应该还能应付。所以我要求出院,我要回去上班。
“我们还是建议你先不急着出院,先做完肾穿刺再说。”主治医生表情严肃地说。
“我不想做。”我说。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必须积极配合医生的诊治方案,不然我们就无法对你用药。”医生有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