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
他唇角是紧的,手臂也是紧的。
苏青瑶的唇瓣微微张开,无声地翕动几下,又很快合拢。
其实她也想问他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毕竟她说了她的,出于礼貌,也该回问他一句,在重庆过得如何。但苏青瑶转念想,问这些,难道不会冒犯到他吗?从前的那些事,对她,是一条必经之路,当年除了这样做,似乎没有其它的选择。但对他,则是一种纯粹的伤害。既然如此,她何必问?何必说?问了、说了,也不过是徒增对方反感。
他们早已不是同路人。
于是两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踌躇着,犹豫着,许久不言。
雨丝风片,刺断人肠。
忽得。
“你——”
“我……”
声音同时出现、同时消失,纠缠到一处,分不清彼此。
两两对望,一俯一仰,最终是苏青瑶先移开目光。
“你先说。”她的面庞朝右下方划落,一道短促的弧线。
徐志怀也低头,掌心抚着床单上的皱纹,一下又一下。“你来香港做什么?”
“来工作。”
“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是长期工作。”苏青瑶头更低,几缕乌发垂落。“我有一个学长在港大任职教授,导师就写信把我推荐过去了。”
徐志怀听闻,压在折痕上的手突然一顿。
“辛苦了……”他说着,抬头看向她。“你一个人。”
“你不也是一个人。”苏青瑶笑了笑,下意识地说。
可话刚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想着,他应当不是一个人了,讲这样的话,似乎越界了。
“不一样,我没生病。”徐志怀也无声地笑一下。“钱还够用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着,他抬手,触到她的额头。
指腹微凉,触过来,豆大的一点。
苏青瑶似被雨声打sh,柳叶肩微耸,五指也曲起。随颤动的睫毛,她屏息,余光见他指尖上移,食指将黏在额角的一缕乌发撩起,又顺着面庞的弧度滑下,别到她的耳后。直到指腹触到耳垂的背面,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后撤。徐志怀也意识到了这过分的亲密,往回收,动作太急,竟g出了她的一根长发,夹在指甲的缝隙,轻飘飘地舞。
“没关系的,我自己会处理的。”苏青瑶双臂环在身前。“太麻烦你了。”
“好……你要是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徐志怀去0口袋,发现自己出门没带名片,就说。“我等下把号码留给护士,你问她们要。”怕她拒绝,他又补充。“你一个人,初来香港,我们也算是……认识。”
苏青瑶只是点头,没出声回答。
她这样,他一时也没有话可说,眼光略略消沉。
他抬手看腕表,已是六点多,刚来医院时,好像才不到两点。
“时候不早了,”徐志怀说,“你好好休息。”
“啊,雨……”她闻声,下意识看向窗户,雪亮的天,几乎看不出雨珠的轮廓,便微微地叹息,“雨小了。”紧接着转回来,面上换作微微的笑。“正正好,不然刚出去,就要被淋sh了。”
“那我走了?”他语调上扬,是希望她挽留他再坐坐吗?
“好,”苏青瑶说,“路上小心。”
“我明天再来看你。”徐志怀起身,望着她说。讲完这一句,其实就可以走了,可他却在原处停了两秒,唇角稍稍一紧,然后弯腰替她掖一掖被角,道:“小心着凉。”
“我知道的,”苏青瑶说着,在他抚过的被面0了0,温凉的。
徐志怀又重复道:“我走了。”
“嗯,注意安全。”她也在重复。
说要走又迟迟不走,要留的话偏又说不出口,徐志怀站在病床旁,点了下头,还是转过身。
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合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病房安静下来。
苏青瑶侧躺着,伏在枕上,面朝门关,但目光放远到眼前一片朦胧,眼里的雾气浓重,许久,凝成泪珠滴落,两滴、三滴,打sh乌发。
究竟因何而哭?苏青瑶讲不清。
为他,为自己,为时隔多年的重逢,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竟使自己这般孱弱与潦倒,以至有种在与他的战争中落败的不甘愿?为漫长的战争之后又将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值得哭的理由,可又处处是哭的理由。
她侧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逐渐的,瞌睡淹上来,她于梦中神游至一处废园。正是h梅季节的傍晚,橙红的天下着金se的雨,热腾腾的,不断敲着丛丛斑竹,竟将叶片击碎了、溶化了。热雨飞溅、绿意泼洒,铺满坍圮的粉墙。一时间,树、墙、石、竹,全然失去轮廓,唯有碧绿的碎影,零零落落地颤动,连带在其中魂游的苏青瑶,也变作一缕寻不着归处的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