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干燥的风裹着细微的沙粒,深色皮肤被那些细小的玩意儿磨得生痛,不过他早就习惯了,只是伸出长满茧子的,和夜风同样粗糙的手随意抹了一下。
“先生们?我听说你们是从美国来的。”嘴里的英语已经有些生疏了,被风沙长期磨蹭到沙哑的声线只能勉强听到曾经柔软的音色,“我听说过你们,这段时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帮派,你们可干过不少‘好事’,上次还为了救一个抵抗军的小姑娘和军队干了一架。”
一旁同样亡命之徒打扮的人没有说话,于是他自顾自搅动了一下架在篝火上的罐头,翻滚的汤汁冒着不太新鲜的酸气,里面有几粒快要被煮烂的玉米粒,实在让人提不起食欲。
“说到美国,我曾经也、我曾经也在美国待过一段时间。”张开嘴才发现,他的英语已经生涩得有点可笑,更何况原本他的英语就不是很好。
万幸,坐在篝火一旁倾听的人没有发出笑声。
“抱歉,我很久没有说英语了。”他拿起那只生了锈的勺子轻轻敲击罐头的边缘,“大概有九年……还是十年?回到墨西哥说英语的机会就没有那么多了——这里有人要坐吗?没有?那真是太好了。”
他坐在所谓的篝火边,看着在荒野中逐渐熄灭的火苗沉默了好一会儿。
大概是周围太过安静了吧?他再次开口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听说是三个月前?短短的时间就让帮派如此名声远扬,真不可思议。”
没有回应,耳边只有逐渐变冷的火星舔过灰色木炭的破碎声和荒野中永远不会停下的风声。
“先生们。”男人叼起一支烟,摸遍了身上的口却没有找到一根火柴。
也许是先前争斗时不小心掉出来了,他耸耸肩,只好维持着叼着烟的动作作罢,然后在黑暗中看向篝火旁的男士:“请问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家族——叫普兰特简的?好像是搞什么炼钢,武器业的,我猜他们应该很有名。”
没有人回答男人的问题。
“呃,好吧,或许他们还没有有名到这个地步,嗯,原谅我,我只是——”大概是呼吸逐渐平息下来了吧,男人戛然而止的声音终于开始露出一点点柔软的感觉,像是一块陈旧的,被炭火烫了一圈的毛毯。
“我只是想随便说点什么,你知道的,‘说点什么’,干这行能和人像这样坐下来‘说点什么’的机会可不多。”他蜷缩成一团,用手背抵住额头,酸痛的肌rou让他忍不住乍舌。
“我可真是老了,像干咱们这行的,活到我这个年纪就算是和死神跳舞的老头了,毕竟这种赏金猎人的日子可不好过,干完这票我就去成立个帮派,这种打单独斗的日子可真是太要命了。”
“但信不信由你,几年前在美国时,我可不会因为这么一点运动就累成这样——那得是至少九年……不,十年前的事了吧。”
柔软的声音轻轻笑了几声,只有发出这种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时,他才能意识到十年前的那个人的确是自己。
“刚才说到那里了?啊,对了,普兰特简,十年前我和他们家的小少爷打过交道,那小家伙那时候刚成年,清秀的简直像个小姑娘,理查德——我可真是太久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了,您们听说过他的名字吗?没准在报纸上和谋杀死刑连在一起的?”
回答他的只有荒野中漆黑的风声,今夜没有月光,无尽的黑暗包容了一切。
“没有?还不错,那我猜现在他早就顺利大学毕业,恐怕已经是个不错的……丈夫吧?”男人无意识地咬了咬嘴里的烟,烟草被牙齿挤压,榨出了一点苦味,“没准已经是父亲了?我还挺好奇他会给小孩子什么名字的,尽管我根本没有告诉过他我的名字,但是有时候……”
男人用力摇摇头,甚至揉乱了自己的头发,他几年前剪掉了自己的长发,现在的头发已经没法像原来一样梳起小辫子了。
“不,他最好还是把我忘了。”男人胡乱抚平自己的发丝,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些,好像这样他的心跳才能继续跳动。
夜晚很冷,风夹杂着细碎的沙砾,摩挲得皮肤生疼,但却比烈日下的空气温柔太多。
“你知道的,如今墨西哥这个世道,一个人单打独斗可不容易,总要为了生存赚点亏心钱。”油嘴滑舌的腔调,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这种陌生且厌恶的语气?
每一天他都会觉得自己被阳光与空气的高温融化一点,到了晚上,冰冷的风与沙砾就会再一次把融化的他重新凝结。
“今天给军队抓抵抗军,明天给抵抗军抓几个军官送上绞刑架。”他耸耸肩,“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
阳光升起落下,黑暗侵袭后消散,他在融化,他在重新凝结。
当某一天他再一次凝视自己时,他发现自己早已扭曲变形。甚至回想不起来,十年前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嗯,所以他最好还是把我忘了。”他干涸地笑了几声,多么难听的声音,因为嘴里叼着那根没有点燃的烟,每一个单词都是那么的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