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我停滞了多年的温吞思绪暂时无法消化这匪夷所思的真相,只能选择慢慢地平缓下来。
廖春生所告诉我的一切都不无道理,我在细想通透之后,心中也没什么跌宕的想法,只是淡淡地起身,迎着明媚的阳光走了出去。戴礼帽和十字架的洋人教师仍在校园中走着,身边围着的都是穿黑裙的洋学生,模样个个虔诚得很,也懒得将我这个名义上的校长放在眼里;只有穿白旗袍的本地学生愿意停下来,与我这个先生打招呼。
我简单地用过餐,便抱着书寥落地走在青石路上,并不去注意身边白墙上的西洋壁画;待到停下脚步时,日头已是又一次偏西了。
七十六师的重要人物都聚在六角楼上的会议室里秘密谈论着,其中当然也包括风云得意的廖春生,抑或说是李成森师参谋长;我虽然不想理会,却也免不得抬头去看一看。绕过几丛芭蕉准备离开时,竟看到素白如同天仙的淑女落寞地坐在台阶上。
她察觉到来人的脚步声,便仰起头朝我的方向看来。“李夫人。”既是已被她看到,我自然不能干脆地走掉,于是勉强做出惯有的假笑,与她礼貌地招呼道。
梁婉仪注视着我,已经有了些岁月痕迹的美丽脸庞逐渐呈现出一种怀恋的情绪来,有些孤寂地笑了笑,敛起裙裾从台阶上轻盈地跃下,见四处无人,便认真地唤我道:“二哥。”
只是清灵而略带倦意的两个字,竟轻巧地探到了我的心底。我打量着她,不由得有些慨然。这位淑女是我的堂妹,也是年轻时的我梦寐以求的妻子,我曾在梦中与她儿孙满堂;可如今,她却被我往昔的同僚用那等可笑的理由娶进了门,想必这些年过得不是很如意。
不知她是否有过后悔,也不知她是否已经收敛起了当初那令人寒心的脾性;可不论如何,我算是一个无辜的罪魁祸首,总归是从沉寂已久的心底生出了些许怜惜。
我叹息着走上前,与她简单寒暄了几句,终是不忍心再看她那双点缀着些许凄愁的眼,寻得个借口便离开了。
逃一般离开六角楼,确认自己已经消失在梁婉仪的视野之后,我蓦然发现自己站到了小树林外的铁栅栏前。略微稳了稳心态,伸手去触碰那把闪着寒光的大锁,的确未发现一丝曾经开合的痕迹。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若去搬运毒气罐的人当真是小凤梨仙,他又是从何处进,何处出的?这片小树林十分广阔,除却连着学校的一排栅栏,遥远的那边便是通向郊外了。
心中生出了这个疑问,便再难抹消;我去收发室中拿来这把锁的钥匙,趁着天色还早,一个人悄悄地进了树林。
因着廖春生的那些话,我原本稳健的脚步变得踌躇起来,踏在泥土上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底下埋着的罐子,心里也有些难受,为这校园中的每个学生深深担忧着,只祈祷他们赶紧将这些物事安全运走,别就地试验,祸害了我的学生。
许是来得凑巧,还未深入到更远的地方,我就用那双不太清明的眼睛觅得了一角蓝色的衣袂。
“年荒旱夫妻们受尽煎熬,因此上阳谷县把兄弟来找”
又是《五花洞》。我听得双耳生茧,皱着眉停了手中的拐,余光瞥到那抹蓝色的影子轻飘飘地在树丛后飘着,便平静地对那处说道:“凤先生,装神弄鬼实在不是君子的品德,你还是出来罢。”
远处安静了许久,除却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外,并无半分动静;我正纳罕着,便感到一具年轻温软的身子傍依上了身侧。
我侧头一看,果不其然是戏子打扮的小凤梨仙。小凤梨仙好像并不惊奇我的到来,一双明眸悠悠地看着我,竟似等了许久一般。“香么?”他将那缀着金线的蓝袖往我面上一拂,留下些许幽然的香味,和那日我在戏子身上嗅到的相差无几。“这是十三春雨身上的香,也是凤喜儿身上的香。”
我尚未来得及思索这句话的含义,便看到他身后的树丛中放着一辆预料中的小推车,又望见里面盛放着几只模样奇特的罐子,心下认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于是懒得理会那句没有头脑的话,扒开齐腰的草朝着小推车探去。
“别碰!”小凤梨仙拉住我,涂着墨彩的脸变得凝重起来,“没有钥匙,就没有和平打开它的法子;你一个文人手脚粗笨,若是不小心碰坏了,径直露出气来,你我可就都得殁在这里了。”
我的动作便停住了。
“你怎么晓得我知道这是毒气罐?”我冷冷地问他。
他一愣,似是没料到自己会露陷得如此之快,用极似戏子的幽怨目光看了我一眼;身上的那股香,也似是更浓郁了。我朝他靠近一步,仍是用冰冷的语调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感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怪圈的层层壁垒里,所有的人和事都在虚情假意地围着我转,却将我蒙骗得满头雾水;这种荒诞的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无法令我保持先前的心态,只想迫切地去得知所有真相。我扣住小凤梨仙的手腕,用命令的眼神审视着他,手中的拐也拦住了他的去路。
小凤梨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