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龙应台《目送》
从到太平间,走的是一条几乎无人行走的小路,开设死亡证明,接回遗体办丧事。他想起之前送麻贤希去火化时的情景,人送进去,半个小时后又拉出来,只剩下一堆灰烬。rou体不复存在,只有那坛骨灰,代表着所有的念想,陪在活人的身边。
彭影木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他是独子,丧事由他全权Cao持。他没有Jing力去悲伤了,给母亲的朋友同事同学发丧告,Cao持着母亲的丧事,要照顾好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宾客,他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注销户籍,根据家乡的习俗,前来参加葬礼的人还需要陪饭,彭影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悲伤只能留在深夜。
湘地有一个习俗,丧事灵堂中,孝子贤孙要跪着迎接来参加丧事的来客,他是母亲的独子,所以一直跪着,麻木地等待着客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扶起。在母亲的葬礼上,来的大多数都是他认识的人,他和母亲一直生活在这座小城市里,母亲的社交圈也不大,她的初中高中同学他大部分都见过,每次同学聚会,妈妈都会把他也带去;工作单位里的同事也都彼此脸熟,妈妈的朋友也并不多。有些不认识的,多数是妈妈的大学同学,当时北清大学的毕业生,他的母亲在他们之间算是混得最差的,来的人大多是西装革履,或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或是大学教授,或是早已出国移民。有一个男人,从德国回来,身形挺拔,他见到彭影的时候,愣了很久,随后谦和地朝着他微笑。
“于敏你是她的儿子吧?”
彭影一眼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和他母亲差不多大,已经步入花甲之年,对方保养很得当,看上去还很优雅,他想,这真是位帅气的绅士,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男人抱有敌意。
“你的眼睛很像她。”男人说,“一样都是那么倔强,享受痛苦和绝望,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我认识你,我记得你,在你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
他仍是自顾自地说着,彭影没有回答他,他只是看着他,用妈妈的眼睛看着他,男人的情绪波动了,他用手帕擦拭着从眼中溢出来的泪水,只是轻轻地朝着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别再用你母亲的眼神看我了。”
他走到一边去,再也没有和彭影说过话,也没有看他,躲避着他,或许是说,这个男人在躲避着他的眼神。因为那双眼睛太像他的母亲了,那么他到底是谁呢?老男人很快就被喊去叙旧,那个年代的疯狂的大学生正围在一起,讨论着老男人和他母亲之间的事情。他突然想起,母亲之前来新京看望他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她曾经在大学时有过一个男友,因为很多事情面临着被开除的两人不得不劳燕分飞,男友去了东德,可她继续留在国内,并且打掉了前男友的孩子。
彭影想,他要想这些东西干嘛呢?他为什么要想这些东西呢?那是妈妈的事情,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那个男人是谁,曾经有些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他恍恍惚惚地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只是出殡那天,他和亲戚们发生了非常激烈的争吵,彭影坚决要火化,把母亲的骨灰带走,但亲戚们则要求土葬,让死者入土为安。双方僵持不下,亲戚们最后放出狠话,说如果不土葬,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彭影冷笑一声,说自己刚好也不想跟他们这帮亲戚有什么过多的交往,妈妈出殡之后直接带去了火葬场火化,在火葬场里,他拿一把剪刀在自己的头发上剪去一截,放在了妈妈的身边,送去火化。火葬场的人大骇,劝说他拿出来,这是折人阳寿的举动。但彭影只催促他赶快把火化炉推进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守在火葬场里,面无表情,直到骨灰装好盒抱回去,在回家的路上,彭影终于没忍住掉眼泪,他二十八岁,妈妈用这种方式强迫他马上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骨灰盒装在布袋里,他紧紧地抱着骨灰,他想,他终于可以和妈妈一直在一起了。
他回家整理妈妈的遗物,准备离开家乡回新京工作。妈妈的生活用品还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仿佛还等着主人回来再一次使用。妈妈的卧室里,他和母亲的合照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被褥叠得很整齐,桌面上蒙了一层很厚的灰。彭影先是去了自己的卧室,他在这间卧室里生活了二十一年,已经很熟悉这间卧室,柔软的床,书桌上堆满书籍,他最喜欢看外国小说,初中和高中的时候买了不少,用过的笔记本也工整地堆在桌上。彭影的字写得很好,其实他是个很理性的人,在他初中的时候理科成绩并不是很好,为了免除母亲的责罚,模仿母亲的字给自己的试卷签字,最后倒让他练就一手好字,等到新学期换了一个新的数学老师,他的数学成绩直线上升,他爱上了数学,喜欢那些理性的公式,虽然冰冷,却有着夺目的美感,高中的时候他是理科生,却选择了日语系,其实文科生学这个专业比理科生更容易,其实他也感觉到了,他的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