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慈寺
大年初一。
谢鹤逸携孟臾去城郊半山腰的灵慈寺烧香。
车子停在山门口前,他们一起往庙里走。孟臾低眉敛目地跟在后面,他站得离她很近,身上沉蕴的檀木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挥之不去。
按谢晚虞生前的安排,她去世后,在寺里供奉了往生牌位和长明灯。
灵慈寺住持和融法师迎出来,将两人带进殿内。
孟臾对灵慈寺的格局非常熟悉,谢晚虞在时,隔段时间就要来禅房小住。就连孟臾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
那时,她刚满八岁,父亲孟瑞山仕途受挫,错失了一次本该顺理成章的升迁机会,家里因此天天争吵不断,最后连她都听明白了干部任职公示期的意思。
她一度以为,自己很快就要像班里某个父母离婚的同学一样选择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生活了。
后来,没过多久,突然有一天,妈妈将她从学校接出来,带到了灵慈寺。
谢晚虞与她见面时,没让外人在场。
孟臾记得,当时她穿了件深紫色的套装,腕上一串木质佛珠,从面容看不出具体年纪,但有一种无言的压制感,却并不让她感觉颐指气使,反而孟臾觉得她在尽力表现出亲和力。
但怎么讲呢,所谓亲和力,天然就有点高高在上的意思在里面,如果没有地位差距,是用不上这个词的。
她问自己平时愿不愿意到她家里生活,节假日可以回家见父母。
孟臾几乎没怎么迟疑,点头说愿意。
谢晚虞又对她说,可能你不太清楚来我们家生活的意思,她看了眼身侧的佛像,拨动掌心压着的珠串,念了句阿弥陀佛。
谢晚虞接着说,她家里有个小孙子,这两年七灾八难不断,需要有个人分担,但这个人可能会生病也可能会受伤,要是由你来做这个人,也愿意?
孟臾愣了愣,还是说愿意。
因为来的路上妈妈特意交待过她,不管待会儿要见的人说什么,提什么要求,她都要点头同意,那么妈妈就能保证不会和爸爸离婚。
就这样,孟臾被接了过去。一开始那几年,谢鹤逸还在读大学,不住在谢园,所以他们很少见面,连接触都寥寥无几。平日里,白天她依然正常上学,晚上回去,谢晚虞会让人事无巨细教她应该怎么吃饭、站立、说话以及穿衣打扮。
偶尔周末和节假日,只要她提出来,都能回到自己家。
而那几年也是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光,父母感情甚笃,家里氛围和睦,他们好像恨不得要把所有的爱意都掏出来给她。
殿内佛像案前燃灯千盏,供奉的兰莲盆栽连绵,檀香花香不绝如缕。
远处传来空灵悠远的钟鸣声。
孟臾跪坐在明黄蒲团上睁开眼,从纷乱思绪中回到现实。
谢鹤逸已经将点着的香烛插入炉内香灰,折身回来看她,低声吩咐:我跟法师还有话讲,你出去玩一会儿吧。要是饿了,可以先去后面膳房吃素斋。
嗯。
孟臾点头应声,这么多年她对流程早就驾轻就熟。谢鹤逸每次来寺里,都会去和融法师的禅房枯坐半晌,有时可能会问些什么,有时就单纯坐着,什么也不说。
今日灵慈寺照例是不对香客开放的。
院内除了三两身穿灰蓝棉袍的僧人在洒扫,再无他人,孟臾曲着腿坐在花坛边上晒太阳发呆。
寺里东南角的两株百年树龄的白梅树正盛放,空气中幽香浮动。
日光晴好,沿着枝叶温柔地描上浅金色的边,若是再过一个月来,另外那株白玉兰也该缀满枝头了。
她突然想起,真正称得上第一次和谢鹤逸有交流也是在一个玉兰花开的春日里。
那天学校开运动会,她回来时,谢鹤逸正坐在餐桌前吃饭,已经吃得七七八八,问过她还没吃,便让李嫂叫人给她做了碗面。
孟臾饿得很了,但还记得之前学得规矩,进食的速度控制得应该没有让他觉得自己失礼。
谢鹤逸坐在对面,懒散地支着头看她吃饭,眉眼里没什么情绪,像一尊神像。
想家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话声温和从容,仿佛清泉一样,从山顶顺其自然地流下来。
孟臾刚想点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头,一本正经道:不想。
谢鹤逸突然就笑了,孟臾垂下眼不再说话,继续埋头吃面条。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谢鹤逸才第一次注意到她,一个自作聪明的小丫头,还没学会七情不上脸,却要在他面前摆弄,不肯说实话。
后来,谢鹤逸回谢园的次数频繁起来,孟臾和他相处多了,也渐渐摸出一些门道来,他和谢晚虞一脉相承的菩萨像,不怎么生气,也不怎么高兴,喜不是喜,怒不是怒,三分心思揉碎了洒出来,让人看不出本来面貌。
时间久了,实践经验多起来,孟臾知道只要她用心小意地讨好着,谢鹤逸就会觉得受用。